三天后,殷宝姝靓妆丽服出现在甘露殿前,听见宫女通报自己名号,方移步上阶。
茶烟一缕透碧纱,她并未在意,穿过紫竹帘影,看清室内景象,脚步不由一滞——怎么回事?圣人不见踪影,反倒是秦贵妃带着三个侄女和雒苏坐着话家常?
秦贵妃接过雒苏奉上的茶,嗔怪道:“你这孩子,身子不便还抢着做这些活儿……秦家几个小娘子都没你这般手勤。”
雒苏笑盈盈道:“这不是才学会,趁现在多显摆几回嘛。等月份大了,仪容有失,我纵想显摆也没人乐意看哪!”
秦贵妃笑着摇头:“仔细磕着碰着,回头就是发现少了根头发丝,太子也是不依的!”
雒苏微笑着给秦十四娘和几个小娘子斟茶,闻言两颊微红:“贵妃殿下又取笑妾了。”
殷宝姝在门口止步,脸色不自然地轻咳了声。
雒苏闻声望去,脸上红意渐褪,稍一颔首:“圣人政务繁忙,御驾留滞北辰殿,正巧贵妃殿下来甘露殿取物,妾便煮了壶清茶,县主若不弃不妨同饮一杯。”
殷宝姝揣着一肚子不满坐下,扫了一眼发现除自己之外席上几人皆是淡妆,雒苏更是素面朝天。心下默默计较,旁人还罢了,她定要在圣人面前参雒苏个侍翁姑不敬加御前失仪。抿了口茶,她搁下杯子,皱眉道:“清茶也不是这么清的,简直淡而无味。”
秦贵妃淡淡瞟了她一眼:“这是今春上贡的蒙顶,苌陵县主饮不惯不必勉强。”
殷宝姝道了句是,坐了一会便觉无聊,什么分茶对弈,什么填词度曲,直说到簪花斗草她才有了兴趣:“前年百花宴上我抽得一支兰,《离骚》里有‘览椒兰其若兹’,太子表兄又专设了猗兰馆,可不正是天注定!”
秦贵妃打量雒苏半晌,一丝愤懑、悲戚甚至不屑都瞧不出来,看来这丫头比她预料得还要沉得住气。
殷宝姝却有点沉不住气:“雒太子妃可知‘椒兰’是何含义?连先贤都将其并提,可见是天生一对……”
雒苏微微一笑:“郎君的乳名,妾有所耳闻。”
殷宝姝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太子表兄明明不喜欢她,怎么会对她说起这个?不对,肯定是永宁那死丫头多嘴,真是,天生一个药罐子还不得安生,幸亏早早去了。
雒苏望了她一眼,转而苦恼道:“如今阿家玉体违和,妾不好拿些许琐事叨扰,可妾生性愚钝,遇事全然没了主意,只好求教于贵妃殿下,乞贵妃殿下见谅。”
秦贵妃温和道:“不妨事,你说罢。”
“前日有名妇人求见,称家有冤屈求告无门,妾本不耐,令卫司闺打发她走,谁知那妇人执意跪在宫门外,头都碰破了。妾便有些不忍,看了眼她递上来的陈情状,结果令妾大吃一惊——”雒苏抿了口温水,娓娓道来,“那妇人自称并州乐户米氏,有个女儿,名唤心娘,十一岁时入得教坊,因歌喉清妙入选晏平十二年上元宫宴,诸位贵主纷纷属意,最终圣人将其赐予苌陵县主。”
秦贵妃微微眯起眼。当时景况历历在目,那名女乐妙的不只是歌喉,还有姿容。尽管秦王、齐王和越王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兴趣,圣人却打算将她赐给席上对此视若无睹的太子,结果……苌陵县主殷宝姝胡编了一通说辞,热泪盈眶地恳求圣人把她赐给自己。
雒苏蹙眉道:“米氏说,自去年春天起,心娘就不曾来信,她赶到璆城辰国公府,几次求见无果,后来得知心娘因犯偷盗罪,三月里被杖毙了。幸而辰国公得知此事,一查究竟,原来心娘无罪,是被失手杖毙,遂将遗体归还其母。”
殷宝姝听到这里,嗤了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居然管起我的婢子来了,雒太子妃当真闲得慌。”
雒苏严肃道:“心娘并非辰国府家生婢女。”
殷宝姝昂起下巴道:“那又如何?圣人把她赐给我,就是我的东西。不过失手杖毙一个贱婢,也值得让雒太子妃隔年来说道?”说着转头道:“想是雒太子妃闲极无聊,把陈年琐事拿出来说,让秦贵妃见笑了。”
秦贵妃面色不豫:“恻隐、羞恶之心并无,何谈仁义?苌陵县主适可而止。”
殷宝姝恨恨剜了雒苏一眼。贱人就是贱人,居然想拿那桩事来威胁她,也不看看她的身份,当今皇后的亲侄女,谁敢随便动?于是她不屑道:“雒太子妃还有何见教?总不是想翻出旧案让我杖一百,还是徒上个一年半载的?”
雒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自言自语:“苌陵县主将《大化律疏》背得这样精熟,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殷宝姝扬声道:“你以为谁同你一样不学无术?”
雒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继续道:“若只为此,米氏只能罢了,但她言之凿凿,说心娘之死有天大的冤情——心娘不曾有任何罪行,只是无意中发现一块血浸的羊骨,雕成人的模样,上面还有若干文字……”雒苏顿了下,嗓音有些干涩,“言语恶毒,乃妾闻所未闻,且……人物心口刻着妾的闺名。”
殷宝姝几乎跳起来:“你胡说!我怎么会有厌胜那种恶毒东西!分明是那贱婢诬陷我!”
一个歌女,和殷县主你非亲非故,有什么理由诬陷你?雒苏心想多谢你不打自招,攥着胸口衣襟,脸色苍白地望向秦贵妃。
秦贵妃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冷冷望向殷宝姝:“皇后殿下缺席,就由本宫代行长者之职,殷氏四娘脱簪待罪。”
情绪激愤的殷宝姝显然做不到:“贵妃殿下明察!雒苏唯恐太子妃之位被我取而代之,慌不择路才编出这等漏洞百出的谎话!根本就没有什么羊骨牛骨,都是她血口喷人!”
秦贵妃冷笑道:“太子妃端庄柔淑,更怀有太子嫡嗣,如何会怕你取而代之?倒是殷四娘你若有芒刺在背。”
为保安全,雒苏静静退到席上离殷宝姝最远的角落,沉着地补刀:“米氏手持羊骨残片,此刻正候于东宫后殿。”
秦贵妃略一颔首,随即通报声遥遥传来:“圣人至——”
再度拜见圣人,雒苏心下暗惊。宇文业消瘦了不止一点,整个人气色也不大好——难道处理此次孟蓝变故很棘手?究竟战否?
宇文业环视一周,半是诧异半是不悦:“这是怎么了?”
殷宝姝抢先开口道:“雒氏心肠歹毒,我忍无可忍,给她一点教训!恳请圣人明察,褫其宝钗华服!”
雒苏发髻微松,千叶白莲钗欹侧一旁,垂下眼帘遮掩眸中雾气。脸上惊慌失措,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还好阿刀功夫好,让她除头发衣服被抓乱外没有任何损失,要不让他知道了,就不是她一人禁足的问题了,全东宫奴婢都要被她牵累……
宇文业扫了一眼,对秦贵妃道:“骊珠,你来说。”
秦贵妃柔声道:“陛下批阅折子累了罢?不若先坐下用点吃食,正巧地黄羹备好了。”
宇文业神色和缓了些:“你准备的我向来放心。”
待一碗地黄羹见了底,秦贵妃方斟酌着开口道:“依妾身看,苌陵县主骄纵成性,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
被宇文业鹰目一扫,殷宝姝通红的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秦贵妃继续道:“琰都金水观、妙华寺皆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可令苌陵县主带发修行一年半载——”
殷宝姝被两名壮硕宫女按住,犹挣扎不休:“不,我不去!我要见皇后姑母!”
秦贵妃犹豫片刻,向圣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恐是一时糊涂,但若放任下去,只怕……”
宇文业沉着脸,脸色铁青:“既要修行,就该有个样子。在妙华寺暂修三年,若无长进,不得还俗。”
殷宝姝又气又怕,全身发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道:“儿知错了!求圣人收回成命!儿已经十七了,修行三年,太子表兄就看不上儿了……雒苏你说话!在永宁墓前你说过什么!你说会向圣人禀明,将太子妃位让与我!”
刚消下一点的火苗腾地又窜上来,宇文业喝道:“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殷氏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蠢物!”
雒苏继续扮演惊魂未定的隐形人,心想还好之前秦贵妃叫十四娘她们先走了,这副景象,活脱脱的皇家丑闻啊……
回到含章殿,雒苏长舒了口气。若非她偷偷取出他藏好的利刃,哪能出招迅捷,一刀断了殷宝姝的妄想?羊骨碎片是真是假不再重要,鉴于殷宝姝所作所为已经丢尽了皇室姻亲的脸……不过幸好这节骨眼上他出远门了,准备好的材料尚未启用,而她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威逼利诱,要不阿刀阿竹她们怎么肯吐露机密?想到他可能因为经手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而背上沉溺美色无情无义的恶名,她就很不忿——凭什么?殷宝姝自作自受,连皇后都置之不理,为什么要让他受波及?
反正此生她注定要博个悍妒名声,还不如就从此刻落实。殷宝姝纵修行期满,在琰都也绝难立足,嫁人须得往并州去。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天不从人愿。雒苏刚清静不久的生活被连夜进宫的急报打破——大宇孟蓝交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