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雒芷抱着赤霞笺,摇头晃脑地吟诵,吟完拔脚就跑。
雒苏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今天都有什么吃食?把这丫头给我按住,不喂完不许放人。”
折柳笑盈盈应是,一旁做着婴儿鞋的落梅未抬头道:“听说太子妃有意为折柳相看个郎君?难怪这丫头这般高兴。”
折柳收了笑容道:“谁似薄夫人有福气?连鞋袜都是一做两双——谢御史若知道,必定欢喜不过。”
雒芷一步步挪回来,嘻嘻笑道:“阿姊这般想念姊夫,姊夫有了底气,难怪次次大捷!”
雒苏却在出神。郁久闾明悦行踪不明,孟蓝称公主在大宇微服出游而被掳,随即强行对酒泉郡展开搜索,遭当地官民抗议,终致兵戈相见。十日后,宇文测率羽林郎过雍州西部玉门关,抵大宇孟蓝边界,适逢孟蓝骑兵出巡,大破之。随即一鼓作气西行,攻入孟蓝东野郡,生擒东野郡郡守。
距离上次的捷报,至今又是十天过去。雒苏揉了揉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担心——就算知道他十四岁起上战场,就算听说他深谋远虑用兵如神,可她怎么能不担心?最近晚上她常常做噩梦,不是梦到穷凶极恶的孟蓝人报复他,就是梦到阴险狡诈的秦王党暗算他……
“阿姊?阿姊!”雒芷眨着眼道,“前几天有远火贵客进宫,阿姊可曾瞧见?阿芷路上见到一个绿眼睛的,长得同沧流郎君很相像哩!”
雒苏并不以为意,人们对异族面孔往往不敏感,大宇人多少也有点外国人脸盲症,雒芷看到的人未必真的和沧流相像。不过看这丫头的兴奋模样,唔,算算她今年也十三了,只怕父亲大人和秦夫人对她管教甚严,好不容易出来体验一次异国文化节,不让她不多看几眼是不肯回家的。
“我在家书里同父亲说好了,你回家若能好生温习功课,就在这住三天,如何?”
雒芷欢呼了声,扑上来差点给阿姊一个熊抱,好在阿刀眼明手快地阻止了。
水殿清凉,棋局在侧。
雒苏摩挲着灵璧石棋子,尝试着分析大宇各方势力。殷、柳、秦、薄,如今缺了一角,若呈三足鼎立之势,圣人倒还宽心了,然而……
殷氏男丁世代习武,加上皇太子和先辰国公的关系,对大宇忠心耿耿,除了圣人对亲生儿子的那一点忌惮,应该说宇文氏和殷氏的关系是最紧密的。
秦家作为世族之一而非唯一,应对时局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出仕不拘泥于清浊,甚至与皇室联姻,如今深得圣人信任,在世家中独领风骚。
如果说殷氏守卫大宇,秦氏效忠大宇,柳氏的位置则耐人寻味多了——前朝群雄并起版图纷乱,柳家独据幽燕另起炉灶,自封大燕皇帝,在中原战乱时隔岸观火,时不时扮个渔翁跑到沙滩上捡捡水鸟蚌壳。这一观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宇文氏在中原站稳脚跟,大燕皇帝柳晋终于不舍地脱下蓑衣,上表自请降为藩王,先皇宇文业允其请。也就是说,尽管之前柳氏没做什么好事,但为了新生帝国休养生息,先皇暂时忍下这口气,待喘过气来削藩不迟。谁知柳家天生属狐狸的,战乱时特别能获利,和平年代又特别会表忠心。且不说贡品里有多少罂粟花似的宝贝——譬如柳黛岑,货真价实的蛇蝎美人——明面上他们确实向圣人进贡了不少宝贝。
何况柳晋老狐狸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作战方针,带着一窝狐狸很是安分了一阵子。圣人若决意削藩,还少了一个由头,无损圣人仁圣之名的由头——和宇文测处事果决罔顾人情相比,圣人的确“仁慈”多了。
不知柳家究竟能撑到何时,老狐狸已经活不了太久,狐狸子孙能和笑面虎对抗否?血淋淋的例子摆在前头,薄家因不满男丁世代被排除官场外,铤而走险,终酿惨祸。就连甚得圣人宠爱的永清公主,虽未参与谋反,却也未向阿耶通风报信,如今地位可谓一落千丈。
雒苏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他在这样的处境中……别无选择,千虑不足,唯有万虑。结果他竟然还分心管着齐王家、雒谷家那些糟心事,甚至还有殷宝姝……她一面深感对他不住,一面庆幸殷县主已经被送到妙华寺修行,暂时出不了幺蛾子了。
“站住……不许过去!再动我就动手了!”
折柳卷起湘帘,雒苏循着阿刀的声音望去,不觉莞尔。一个身量不足四尺的洋娃娃站在阶下,睁着绿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水殿里的人。一点不错,长得和洋娃娃一般无二,漂亮得几乎看不出性别。
洋娃娃开口了。一串流利的外语,雒苏完全听不懂,不过难不倒闻讯赶来的阿竹:“这孩子说太子妃像他们的国花蓝色星辰,父王的王后不像,父王没有眼光。”
雒苏想了想,对阿竹道:“问问慕温小王子,万一父王找不到他的心肝宝贝,着急了怎么办?”
阿竹如数翻译过去。只见小王子指手画脚泫然欲泣,阿竹一本正经翻译道:“他说王后才是父王的心肝宝贝——父王说谎,有了王后就不要阿光了。”
雒苏微微一怔。阿洸?阿竹话音刚落就反应过来,忙补救道:“小王子的名字,是光明的意思。”
雒苏点点头,正要让人打听远火国访问团的去向,就见一位绯袍内侍亲来禀报:“远火国冰洲王亲来迎接慕温王子,不刻抵达崇光门。”
雒苏摸了摸头上,只有一枚玉梳,身上也是家常衣裳。去吧?失礼。不去?更失礼……踌躇片刻,她指挥道:“备肩舆。折柳阿墨,你们把缕金凤长帷帽取来。阿刀看护慕温王子,阿竹随侍,织云翦霞留在殿内。”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崇光门前时,远火国的冰洲王正摸着白胡须观赏水磨石砖,身后侍卫也是浩浩荡荡两列排开。
金线在眼前晃来晃去,雒苏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景象,开口柔声道:“慕温王子毫发无伤,请归于贵国。”
冰洲王满脸慈祥地叽里咕噜完一通话,紧随身后的一名侍卫随即流利道:“贵国太子妃温柔美丽,吾王无以表谢意,但以国花蓝色星辰相赠,愿太子妃和小郡王平安喜乐。”
想不到人家自带专业翻译,雒苏望着一车美丽的矢车菊,惊喜之余没忘规矩:“多谢冰洲王美意,妾心领了。然妾不过后宫一妇人,不敢当如此厚礼,蓝色星辰当献于圣人才是。”
侍卫抬起头来,碧绿的眼睛里隐约含着试探:“贵国圣人仁慈,已允吾王所请,太子妃不必担心。”
雒苏心头一跳,这副面孔……原来阿芷没有看错,这人真的和沧流有些相似,而且这双绿色眸子……余光里慕温小王子向某个方向瞟了好几眼,就是不肯直视,分明一副闹别扭的模样。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她清了清嗓子道:“如此,妾不胜感激,愿贵国光曜皇、小王子、冰洲王喜乐安康。”
侍卫不慌不忙欠身行礼:“吾皇甚慰。”
送走了远火贵客,雒苏额角的青筋终于平静下来。有没有搞错?一国之君千里迢迢访问别国竟然假扮侍卫?那副浑然天成的优雅姿态,说“吾皇甚慰”时眼里毫不掩饰的愉悦,以及他和冰洲王尊卑颠倒的态度……那人分明就是自封光曜皇的远火国王慕温腾!
不可思议。那么沧流和他相像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另有故事?联想到光曜皇似乎是上一任远火国王的幼弟,雒苏不禁脑补出一段老国王过世,恶王叔趁机□□,王宫忠仆偷偷协助王子公主出逃的感人故事……
回过神见宫女们正默默退下,雒苏忙道:“简司闺且慢。”
阿竹垂手静立。雒苏有些拿不准她心思,试探道:“如今郎君不在宫里,你可得闲了些?”
“太子妃有话但请吩咐。”
雒苏搓着手道:“今天这个境况你也瞧见了,若我能简单问候贵客两句,于礼节岂不是尽善尽美?咳,今后你能否每日抽半个时辰教我习诸国番语?当然,你的禄米加三分,从我的食封里划。”
阿竹冷定道:“禄米有数,太子妃无需如此。”
雒苏眼巴巴看着她,终于等来一声不自在的轻咳:“谨遵太子妃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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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阵雨过后,暑气褪了不少。
雒苏磕磕巴巴念了一早晨孟蓝语,对着玫瑰花发起呆来。雍州前线又传来捷报了,的确是大捷——孟蓝退兵了。她刚听到时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小道消息说失踪的大公主现身孟蓝境内,且是由南安王世子崔忻护送回去的……虽说一个多月对前线将士来说很不容易,但和预料的孟蓝大举进犯相距甚远。难道真是宝贝公主丢了,孟蓝国王关心则乱,一时冲动?比起大宇派出皇太子和羽林郎抵御外侮最终以闹剧收尾,她更愿意相信孟蓝国王是在试水。
不过好消息是大军终于要班师回朝了!雒苏摸了摸西瓜似的肚子,寻思着把这两年御赐的纱罗裁了做夏衣出来,该穿的穿,该送的送。
谁知有人的想法竟和她不谋而合。
当淑妃的肩舆抬进永嘉门、直抵含章殿,后面环肥燕瘦的美人站成一溜时,雒苏唯有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