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往昔熟悉的香气,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和孤寂入骨的冷意。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那帷幔后,隐约廓影,真是她么。

他一步步走到帷前,恍然觉得光景如旧,只一伸手掀起,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地朝他笑着……

春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忽的,有一丝幻觉般感应闪过,觉得帷后的人,也在看着他,一起一落的气息,彼此相应。

拂开帷帐的一刻,竟觉手腕发僵。

果真只是幻觉。

她静静阖目而眠,雪色的颊,玉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忆念里的容色,只没有了记忆里的软玉温香。满枕青丝,一衾寒凉,他的昀凰,成了个雪砌似的人儿。

他抚上她脸颊,触手也如冰。

“冷么?”他问她,仿佛她还能听到,还会相应。

握上她的手,腕间脉息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

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他屏息揭开她白绢中衣的衣襟,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

剑锋刺入那一刻,她该有多痛。

他的心口瞬时也像有芒刺一扎,痛楚,弥满胸臆。

她的脉息,仿佛更弱了,指尖下良久才有一丝微弱回应。

他发狠地扣紧了她的手腕,想攫住这微弱的搏动,攫住她的生命。

耳边隐约听见商妤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御医,什么进药,却都嗡嗡如回声,无一字听得分明,过了一阵才渐觉清楚,看见商妤立在身后,手里捧了药,御医跪在几步外,等着他问话。

“朕要皇后活下来。”

御医诚惶诚恐地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上哑声开口,只这七个字。

冷汗涔涔的御医,忙讲皇后的伤情、脉象、用药一一禀上,硬着头皮,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无论怎样用药,都无济于事,这情形怕不只是剑伤所致,乃是伤心郁结已久,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千金妙方也难起效。

御医絮絮冗冗的说完这一席话,伏地叩头请罪不已。

皇上良久不语,再开口,低哑了声气,一字一字地,“朕要皇后活着。”

只是这一句。

“臣,臣尽力施……为……”御医仓皇伏地,瑟瑟发抖。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夫人捧了药,目光平静低垂,望着乌沉沉似泛着一层漆光的药。她清冷语声,传入御医耳中有如仙音,解了他战战兢兢的围。

皇上看一眼药,转过目光,久久看着皇后。

“你们退下。”他从商夫人接过药盏,眼也不抬,疲倦地拂了袖。

御医与侍女们悄声退出去,唯独商妤纹丝不动。

皇上也不理会她,端了药,亲手一勺勺喂进皇后唇间。

喂进去便从唇角溢出,皇后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近前递上丝帕,皇上却俯身,以手拭去溢出的药汁,目不转睛望着皇后,黯然道,“御医说得不错,若是你已无心求生,什么灵药也是无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

当初她要走,他尚能阻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夺走她手中的幼子。

如今生死之间,若她还是要走,他还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

一勺,两勺……她都不肯咽下。

皇上搁下药,将皇后绵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如环抱着一只猫儿似的,将她环在怀中。她毫无知觉,任他摆布,平静地,柔软地倚在他胸前。

“死已不惧,生又何难。”他低如呓语地在她耳畔说,“昀凰,你只是倦了。”

他重又一勺勺将药喂进她口中,直至她喉间微动,顺从地将药咽下。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徐徐道,“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岚烟香屑。”

回身又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只留孤灯一盏,“往日里皇后总要留多些灯,照着安心。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好让皇后睡得安稳。”

她不紧不慢做着这些琐事,犹如往常,犹如沉睡中的皇后真的只是睡了过去。

“奴婢告退。”

商妤悄无声息隐去,彷如仍在旧时昭阳殿里,彷如什么也不曾改变。

物是人非,抑或时移境迁,他也倦得,不想去分清了。

恍惚间,就当重回昭阳殿里燕好缱绻。

她在身畔,便是无双良辰,一世好景。

凤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销,光影淡去,前尘旧梦,夙昔恩怨,尽都变得不真切,只有药的苦,炉烟的香,氤氲浮动在帐间。

一路不知累乏,马不停蹄,到这一刻,才觉倦极了。

他拥着她,相依并卧,耳鬓相连。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皇后的骄傲,两两相依的,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

“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他聪颖过人,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

他在她耳畔,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说与她听,“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对我,对衡儿,当真不闻不问……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宁肯老死殷川,也不回头一顾。你我之间,最狠心的,终究是你。”

她沉睡中宁静的脸,柔软的唇,隐约似含着一丝嘲讽倔强的笑,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卸去了皇后凤冠,素服披发,目中只余空寂,自始至终带着淡漠倨傲的笑,不曾回顾一眼,不曾迟疑一步。

他低了头,闭了眼,在她冰凉的唇上,渴求寻回些许温热的回应。

轻浅的吻,辗转至深,至炽,至执迷。

他恨恨吮住她,若留不住这冰冷躯壳,便吞吮了这魂魄也好。

她仍是不应,静默如一尊玉像。

他真正生起了孤独的恐惧,怕从此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强悍的女子,同他针锋相对,同他剑拔弩张,与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

是否,也曾相爱。

至少,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携手,为盟为伴。

倘若至此真要天人永隔,什么恩怨也都成了泡影。

他怆然,望了这曾经朝夕共枕的人,这杏子林间一见不忘的容颜,抚了她的脸,掌心下肌肤冰凉如一捧转瞬就要化去的雪。他的手,渐渐颤抖,不可自抑。

“昀凰……”

她像是再也不会应他。

“昀凰……倘若这一世缘数未尽,你我再莫相负,余生相伴,做一对太平帝后,可好?”

他缓缓收紧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睛,倦到了极点,空空荡荡如漂浮在混沌虚空。就这般同枕共眠,静好里相依睡去,仿佛从未有过辜负。

外头宫灯微光摇曳。

黑暗里深海珠辉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双帝后的脸上。

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濡湿他衣襟,而他并无觉察。

那是泪光。

离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滴泪,凝在长公主眼角,欲坠未坠。

那个刹那,疾如惊电的刹那,掌中剑还未刺入她胸口。

第一次离她那样近,近到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

泣露牡丹,烟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容颜。

端坐凤座的北朝皇后,昔日栖梧宫里的长公主,娥眉飞扬,被这一道惊电般的剑光照亮了双眸深处,隐藏的那丝笑意。

她在笑,满目霜色,眼角却有泪。

这泪光,悯柔如四月薰风,融开了冰与雪,旖旎了剑与死。

令他刹那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他望着咫尺间的天人,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下方。

绝不会偏差半分,也不会再深毫厘。

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

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泪,没有坠下,只有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

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

还是,有那么一分,半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为她尽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周身被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想着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行刺皇后被生擒的刺客,半悬空地缩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彻骨之痛,在昏昏噩噩里,仍念着那滴泪,那双眼;也念着先帝的恩,沈相的义……这一生中,从未如此刻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并不可怕。

一个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恨,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满门覆灭,弑君之恨得报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会来的,漫长的隐忍、营谋与等待之后,长公主终于以性命相搏,设下这复仇之战的第一役。

悬在铁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满足安详的笑容。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的一刻,等到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去追随侍奉先帝于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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