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那一碗药,已冷透了。

商妤悄然进来看了一回,见帝后二人都睡着了,不便惊动,退了出去。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皇上还是没有醒来,就那么倚靠在凤帷间,睡了好些时候了。商妤再进来时,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她也不动弹,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那般眼神,令商妤心中一酸。

昀凰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看他的模样,也实在疲累极了,半倚半斜着也能熟睡这许久。

昀凰侧首看了看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皇上睁眼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倦色,看一眼皇后,像是这才记起,自己守着她竟睡着了。

夙夜不休地赶了这么些天,一刻不眠,是铁打的人也该累倒下了。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皇上笑着直身而起,问商妤,“什么时辰了?”

商妤冷清清地答,“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请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皇上倒是笑了,“皇后不是还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说着,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那只暖垫,他留意到了。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陛下远到辛苦,早些安歇。”

“南殿是客殿,皇后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看了一眼昀凰。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在主居和客居这一层上多想,竟是忽略了礼制。方要开口请罪,却见昀凰一笑答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北齐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殷川偏薄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未必就怠慢了圣驾。”

商妤见她虽带了丝笑意,眼里的淡薄与倨傲之色,怕是为了挽回因那只锦垫流露的关切之意,仍是,不肯对皇帝示好半分。

“噢。”皇上点头,侧目瞧着昀凰,温然微笑,徐徐道,“你忘了,即便是在长公主封邑,北齐的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抬眸,眼底微光闪动。

弦外之音如此咄咄——哪怕她想弃下皇后的凤冠,他却不放手驸马的身份,他与她,依然还是夫妻。

四目相对,尚尧朗朗地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他笑起来,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暖暖耀着人的眼。

昔日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到了眼前,仿佛岁月忽逝尚未变却旧颜色。

对此如何不怅然,昀凰静静无言地迎上他的目光,却在他眼里看见笑容也掩不住的倦色,光采也盖不去的伤感。

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在自己的眼里,也早有了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他,悔了么?

一时间昀凰也恍惚,俩俩相望,各自忘言。

却是商妤的语声清冷,“皇后还在养伤,身子虚弱,皇上不宜留宿。”

尚尧看了商妤一眼,笑笑,“皇后凤体违和,朕自然要留下来照料陪伴。”

商妤冷着脸抿了抿唇,望向昀凰。

昀凰倚在枕上,一双眼似睁非睁,似合非合,似是默许。

商妤蹙着眉退了下去,像是料想不到她这样轻易就软了心肠。

凤帷深,烛影斜,一时就这么静了,只得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并不作声,慢条斯理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

又解下腰带,脱了外袍,着中衣,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昀凰也静默着,目光隐在朦胧光影里。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仍是透过衾枕暖暖传了来。

昀凰静静想起,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身体发肤,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从前那些欢好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上一次受骗,还是少年时。”他微微笑了,“之后再不曾受过谁的骗,若是谁也不信,便谁也骗不了你。这一回上了你的当,不过是因为,我信你。”

昀凰纹丝不动,覆在身前的双手无声无息交握,绞紧了十指。

他捉起她的手,按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挣了一挣,发僵的手,抑不住颤抖。

触手可觉,他的心,搏动得急促而有力。

“早年领军征伐乌桓,沙场上刀伤箭创司空见惯。外伤若未立时致命,更凶险便是血毒攻心。乍见你昏迷不醒,只怕是这险象。然而你脉息虚弱而不急乱,苏醒及时,并非血毒攻心……什么‘了无生志’,太医编这鬼话,真不知道你华昀凰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从不曾有一人,有一事,能让你弃绝生念……那个人不能,我亦不能。”

心如流矢,直坠大荒。

昀凰木然,眼前无尽黑暗罩下来。

终究一着不慎,输尽满盘,这一盘输不起的终局,还是败了么。

耿耿忠心如商妤,成也忠心,败也忠心。

她从不曾违逆,只这一次擅自不遵时日,提早中止投毒,见到皇帝,便放下心来。

商妤是怕,怕毒性日久积深,自伤成疾。

缜密善忍如他,岂会放过半丝漏洞。

他既看透这破绽,若再对离光一剑起疑,这盘以命相搏的棋,便可以终了于三尺白绫,一盏鸩酒了。

刹那,如临劫海,如陷火狱,心中百千念,转掠如惊雷电闪。

不能输,不能死。

他讥诮的,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挣身在枕上一掌掴了过去。

他侧头一避,她凭虚无力地跌在他身上,牵动伤处,立时痛得白了脸色,仍要挣脱他双臂。他将她圈在怀抱里,沉声道,“昀凰!”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冷冷看着她,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弃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好个痴心人,好个卑贱的华昀凰!”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贱?”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么?”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露出两肩如削,肤光胜雪,胸口裹起的伤处兀然触目。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伤,是假刺呢。”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

语声骤止。

他不容她问出这样的话来,低头,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迫她只能听着,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语——

“为何不早些骗我?”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这一剑,无论是谁的主使,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再不会让你身受危难。”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飘忽,无处凭着,“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为君之难。既然太医虚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将行刺也一并算入这场戏,只需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一了百了。连同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早有许诺,待我一死,便割疆相赠,都是您的。”

尚尧神色遽变,深而锐的眉目间,竟有了杀气。

“八百里殷川,算得什么,裴令婉又算得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华昀凰一声冷笑,眼瞳中凌厉陡生,容色艳煞。

“不错,这都算不得什么,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一个沈觉,不肯信我!”

沈觉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直似飞灰。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连母妃和少桓的死讯都还被隐瞒着,不知诚王与裴令婉已向她张开了布满毒刺的网,更不知道……母妃与少桓原来是那样死去的,刺向他们的刀,不只来自仇人,也来自她最信赖的人。

从他们身上流出的血,亦是她华昀凰的血。

刺下这一刀的人,却还口口声声要她信他。

昀凰颤声笑,“我该如何信你?”

尚尧望了她凄恻笑颜,万千言语,僵在喉头,只得一句——

“就凭沈觉还好好活着,你仍是中宫皇后,衡儿还是嫡皇子,我……此刻在你眼前!华昀凰,你不信其他也罢,只需相信,当日誓约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

她窒住,定定看他。

“衡儿,他好么?”

“终于肯问一声你的衡儿?”

仿佛一言戮中她最软弱的命脉。

她不出声,侧了脸,深睫轻颤,身子软得似要化开了,化在他臂弯里。

他慨然一叹,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掌心薄薄腻腻的细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纷乱的心跳,“衡儿像你,也很像我,他学语走路都比寻常孩子早,从不爱哭。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挨在一起。”

“小兔?”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丝笑意。

“衡儿很喜爱这些,你知道宫里少不得有些辟鼠的猫,起初他想要只狸猫儿的,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怕伤着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眼就爱极了。”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儿……”昀凰脱口道,轻微语声,隐约含笑。

“是么,那往后就让宫里的老猫都去昭阳宫养着。”

“若是这样,只怕你也不敢再踏足昭阳宫了。”

他一怔才省得,这是在骂他如同鼠辈呢。

“你不饶我也就罢了,衡儿可不能让你说成鼠子。”

他蹙眉,正色庄严。

昀凰到底掌不住笑。

一笑牵动伤处。

他环住她,温暖掌心轻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叹一声,“不惹你笑了,往后也不惹你恼了。”

昀凰缓缓敛了笑容,默然。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温柔啄吻,从耳珠而至颈侧,呵暖如薰风,浅浅掠上肩头……他低埋了头,更深地,向她起伏锁骨之间,一点微凹处吮吻了去。

昀凰缓缓闭上了眼,这一刻,可否暂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盖地的暗与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间的寒,如炭泼冰上。

无力回应唇舌间痴缠,亦无从阻止心中无声崩摧。

纵然紧闭了眼,仍有另一双眼从虚空中俯瞰此间——

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个华昀凰的眼,清醒而讥诮。

昀凰猝然睁开眼,那双虚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着她的,是尚尧的眼,深邃如静海,璀然有精光。

他温存长久地吻了她之后,这样看着她,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所有锋芒,不言不语,静默得像屏息近观一捧雪,一握沙。

“衡儿等着唤你一声母后,已等了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昀凰喃喃,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转过脸,极力凝持着那层水雾,不让它化了雨。

他抚上她的脸,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让这水雾凝结。

“你瞧见那画案上的卷轴了吗?”她幽幽开口,伸手挑起了帷帐。

尚尧顺着她目光所指,借了宫灯微光,见屏风下,长盈七尺的画案上,两端都堆叠了卷起的画轴。

“你要瞧瞧这两年来,我作的画么?”她低笑。

“好。”他扶她安稳地倚卧好了,起身行至画案前,随手拿起一卷徐徐展开,凝目看了良久,搁下;又展开一轴,搁下;再拿起一轴来,手中顿了片刻,展开……

身后,传来她轻忽如叹息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

他听着,并不停下,仍将那些画卷一轴轴的展开来,细细看了。

每一幅,确是一样,又不一样。

画中都是一个小小垂髫的孩童,满月似的脸,柳叶似的眉,笑眼弯弯如星子,意态纯稚,宛如仙童。画上稚童,有乘舟与游鱼戏于莲叶,有团团酣眠在蕉叶下,有在花叶满覆的摇篮中甜笑,有与猫犬小兽追逐嬉戏……

往日他见过她的画工,那双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笔孤峻,开阖自如。

这些画,却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笔。

一笔一画的细描慢摹,柔情慈怀入纸,仿若慈母缝衣,细密绵长。

一幅幅看着,他眼前浮现另一个隐约绰绰的影子,是少时无数次,梦中想要看清,总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红颜早逝的母妃,来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样的,温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画得像不像。想着他时,便照我记得的婴孩面容,将他画来瞧上一眼,想着他入睡时,嬉耍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低低宛宛的说着,怔怔垂低了目光,没有觉察,他自画案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望住她,眼里隐约也有了一层雾气。

“画得很像,衡儿还是你记得的样子,没有变。”

他拿了一卷画,到她身侧来,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样子。”

她抬起眼来,静静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丝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为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与衡儿相似的痕迹,才会有这样深柔的目光么。

他叹息,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要衡儿,在父皇,也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要像我。”

身后怀抱,隔一层单衣,传来他沉稳心跳,和似要将人融化了的温度。

昀凰默然听得他这样讲,心下恻然酸楚,手指缓缓回扣,将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声道,“你必定是一个极好的父亲,衡儿在你身边,我是安心的。自来了殷川,我不问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牵涉上一个失宠被废的母亲,失去你的眷顾。我连母妃当年也不如,连带着他一起,护着他躲在冷宫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连累了他,怕你记恨着我,连带不喜欢他……”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这样想的。”他一声长笑,“华昀凰,你不会失宠,因为我从未宠过你,只将你视为白头归老之人……韩雍出使,先来觐见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齐堂堂正正的皇后,这是你身为南朝长主的尊崇,身为北朝皇后的威仪。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轻视你。你是我亲手抢回来的女人。我们齐人,便是这样的蛮人,抢来的女人,绝没有再放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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