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窗下,鸾镜倒映俪影深。
璎珞凤冠笼上云鬓雾髻,娥眉匀扫似春山远隐,额上朱砂金紫屑花钿轻点,昀凰莞尔抬眸,从镜中望了身后含笑而立的尚尧,他亦玄色王服在身,俊雅丰神不减庄严帝王之相。他拈起妆台上最后一支合欢金步摇,替她斜插在髻间,手指抚过她绿云般鬓发。鸾镜中,她的目光也轻落在他指尖,复又徐徐移上他的脸,与他相视,眼里似有秋水氤氲,悠悠道,“有一事,我改变主意了。”
“嗯?”他扬眉。
“我要见那个刺客。”她微微一笑。
他抚过她鬓发的手一凝,眼中温柔如春风乍寒。
处死刺客任青,是昨日的决意,如何处置这起行宫刺杀却在他心底盘旋多时。
究竟刺客是谁主使,南朝裴后还是诚王,甚至是他最不愿意猜测的一个人……这答案,于私,于情,于国,于天下,是否真有必要水落石出。征伐南朝已是箭在弦,马上鞍,剑离鞘,裴氏是迟早要死的;对那人的容忍,也已到了一个君王的底限,削权夺藩势在必行,然而他不想夺那人的命。若是坐实这刺杀皇后,串谋南秦的罪名,那人只能一死。那人争的是一口意气,一个权字,未至于要他的命。身为九五至尊,他做不到寻常人子可做的,唯有给那人留一条命,算是尽孝。至于昀凰,是他此生都不愿放走的女人,是衡儿的母亲,亦是共谋天下唯一的盟友,她重又站在了他身边,这便足够。
欲吞天下者,岂能吞不下一己之忌,岂能吞不下父子夫妻间一线猜疑。
处死刺客,将殷川行宫里这一剑血光抹去,旁人、外间、天下,再不会知晓究竟发生过什么,唯有应该知道的人知道,便已足够。他信她,一了百了,杀一人而遏后患,再不提此间事。
深已厌倦了试探猜疑,他不想再试她,临到离去前夜,告知她处置刺客的决定。
她知他心意,如观水晶,相顾了然于心。
然而,终有一线执念扼之不断,于一夜缠绵后,相拥鸳枕间,他半真半假问她,“当日,你宣刺客近前,是想看清那张脸?”她以一字作答,“是。”他沉沉地笑,“后来的供词你可瞧见了,献此计的人,想陷你失德,蓄这人做面首。”她闭了眼,安然栖在他臂弯,笑意薄,“长门久闭无梳洗,何妨面首慰寂寥。我若失德被废,陛下可会罪己?”他被她气得直笑,“有理,有理,明日处置之前,可让皇后再赏一眼,等身首异处时,便不好看了。”她慵懒地埋脸在他胸前,语声冷淡,“不看,皮囊幻象,远远的处置了吧。”
而一夜醒转,她又道心意转变,要见那刺客。
昀凰半侧转身,半倚在他怀中,仰脸一笑,“我想瞧瞧,那张脸,有多像。”
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如千钧一线。
她莞尔扶了他的手,自妆台徐徐起身,若无其事。
今晨帝后迟迟未起,待到侍候梳洗的宫人鱼贯而入,大侍丞单融也已在殿前候驾,见了昭仪商妤与沈觉到来,各自见礼。又候了良久,才见帝后相携而出,容光如日月相映,粲然照人。
商妤屈身跪拜,沈觉却有一瞬恍惚,眼里只见着皇后将手交予皇帝携着,眉梢眼角的庄重端凝之下,有细微的温婉笑意。如同在那梅林里,她待皇帝俨然情真意切,看似旧事尽释,帝后相契无间……沈觉不曾见过她初入嫁北齐时的情状,犹记得她去国离宫时与先皇执手相看的泪眼,如今她执手的人已换了新人,她的温柔宛转却一如对旧人。纵是沈觉心中明白,她要复国,要与齐主尚尧为盟,便不得不修好这段夫妻恩情,不得不将恩怨捐弃释尽。可眼睁睁这样瞧着,心底仍是对她生出一丝艰涩的怨来……想来她已知晓皇上要处死离光,君心莫测,伴君如虎,不知她可测出了其中虚实深浅。
沈觉怕处死是虚,皇帝在借此试探,怕是对皇后生了疑。
商妤忧的却是,如今不在皇后跟前服侍,不知昨夜为何突起变故,只怕皇后系念旧情,因刺客的处置惹怒了皇上。待得见了帝后相携而出,仿若佳偶,皇后眉目间安然自若,皇上的脸色却深沉难辨。一时令商妤的心悬了起来。
果然,皇上竟命人,将刺客任青带上殿来。
商妤手心里渗出了汗。
侍卫将那个形销骨立的人架上殿来,人已虚弱枯槁得近乎脱形,脸上身上血污已洗去,头发披散,商妤却还是依稀从他脸上,看出当日一身白衣,谪仙似的影子。
另一人的影子。
凉意侵入商妤手足,莫非留离光到现在,皇帝是要皇后亲眼看着,这刺客,这影子,死在她面前,消亡得灰飞烟灭。
任青虚弱地被侍卫架在地上,嗓子已喑哑无声,神智却清醒,倨傲地昂首看着皇后,那眼神里至深绝望的悲凉,与恨入疯魔的狂热,越发令商妤觉得像那个人了……她永远忘不了,长公主离宫远嫁的那天,先皇亲送至宫门,亲手扶她登上鸾车,临别一眼,昀凰已决然回头,不曾看到他的眼神,便是这样的绝望与疯魔。此刻的皇后华昀凰,凤冠璎珞摇曳,似有一层流光璀璨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喜怒,深深眼波,静如止水。
尚尧觉出,掌心里,她的指尖越发透凉。
她一瞬不瞬看着刺客的脸,整个人静默而冰冷。
已洗去了血污的脸上,仍见伤痕斑斑,透骨而过的刑具,洞穿这单薄躯体,从前她不知道自己亲手将剑刺入少桓胸口时,他是怎样的痛,入骨蚀心的歉疚中曾一次次地想,想要身受神会,与他同知同觉;如今离光的一剑令她知道了,却不敢想,他孤单单一身赴死,魂归黄泉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他是怎样死的,有没有受苦受痛,可曾流血,可曾煎熬……这是她午夜里醒不过来的噩梦,她要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他们加诸于他了怎样的痛!
是不是也像眼前的离光,也像这样透骨穿体,伤痕累累。
霎时从骨子里迸出的剧痛如烈火舔噬了周身,只一霎,随后是了无知觉的空洞木然,昀凰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觉不出丝毫痛楚抑或悲伤,唯有冷,冷得清明洞彻,冷得无惧无悲。
在她沉默凝视刺客任青之际,周遭一切都像凝结了。
直至她缓缓开口,“沈卿,你可记得,当年我的外祖父苏文定公,因庇护怀晋太子遗孤而被杖杀时,藏在府中的一双幼儿也被扑杀,唯有长子幸存,便是日后登基的先皇。而他原本,还有一个胞弟。”
沈觉一震,抬眼见昀凰的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冷而清坚的瓷光,她身侧的皇上亦神色微动,深邃目光变幻,淡淡掠向任青。
昀凰转眸望向尚尧,缓缓一笑,“当年苏家的人,上上下下都死了,行刑的人,也都被先皇处死,再无对证。若说当年死去的幼儿只是替身,那个孩子早被送了出去,流落民间,如今被找回……凭了这张脸,教人宁信其有也不难。有了沈卿的佐证,我亦可算苏家后人,说他是先皇胞弟,他便是了,真真假假本就是人言铸成。拥立新君之功,谁人不贪,何不让江南那些拥兵在手,财资充裕的武将,得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给裴令婉先添些热闹,待神光军回朝,她便要多费些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