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任青嶙峋的肩头一震,猛地昂头挣身,被身后侍卫左右锁住肩头,扣在他肩骨下锁链穿透之处,剧痛霎时令他全身弓起,紧蜷着一阵抽搐,痛得脱力地瘫软下来,只刹那,脸上满布豆大汗珠,脸上死白僵灰。
“放了他。”皇后华昀凰眼如寒渊,无动于衷地垂视着地上喘气艰难的任青,令侍卫松开对他的禁制。任青软倒在地,拼尽仅有的力气抬了眼,模糊里看见,鸾裳长裾,广袖飘垂的皇后,徐徐步下玉阶,朝他走来。
沈觉不由抿紧了唇角,眼风不动,望着昀凰一步步走向了任青。
她身后的皇帝尚尧也负手不动声色地看着。
商妤的心一时悬在发涩的喉间,眼前掠过昀凰掩在凤冠璎珞摇曳下的侧脸,竟恍然和她离宫远嫁,登上鸾车那一转身的侧脸,叠映在一起。
凤羽朝云珠履的履尖几近触上任青撑地的手,这样近,迫使任青不得不将头颈卑微曲扬,才能望见这如隔云端的容颜。只听她悠然开口,语声曼曼轻宛——
“那一剑,只差毫厘,此刻我在你眼前,只隔咫尺。人之将死,大仇未报,待做了鬼,魂魄也无处投生,还是要跟着我的。偏偏我不怕鬼,你自然知道,昔日南朝宫中,有多少怨魂厉鬼被我送上黄泉。想复仇的,想杀我的,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我的话,你也都听在耳中了,既然上苍给你这般相貌,注定你也非同凡人。我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复仇,给你兵马在手,翻覆江山,再来向我复仇,你敢是不敢?”
任青紧紧盯住昀凰的脸,眼瞳仿佛一瞬扩张,森然泛亮,苍白的脸上起了疯狂的潮红。昀凰似笑非笑,“我放你回去向裴令婉复命,你也是一死;或是送你去江南,给你个翻覆天下的身份,你若做不像,便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你有造化,有朝一日,杀裴令婉而代之,我便等你的复仇。”
皇后的语声,如水滴玉罄泠泠,一字字曼声道来,含了笑意,青蝉听在耳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阵惊寒,一股股寒战。
三下缓缓的击掌声,打破静寂,击掌而赞的人,是皇上。
皇上拊掌沉沉而笑,“妙,很妙。”
皇后侧身回首,修颈半扬,与皇上目光交会。
帝后四目相对间的锋芒,一闪而逝。
殷川城中许多的百姓,今日都和长乐酒坊的老板娘郑氏一样,天色未亮就起来,男子换了最体面的衣裳,妇人把发髻挽得格外光亮。郑氏特地把平日不舍得戴的珠花簪在鬓上——得以瞻仰天颜,且帝后同至,普天之下多少人能有这福分,日后子子孙孙提起,都有荣光,祖上是亲见过天子的。
城中积雪扫清,黄沙铺路,官道已设下步障,重重守卫,煌煌天家仪仗阵列。御驾还未离开凤台行宫,倾城而出的百姓已人山人海地聚集在寒风霜雾中的城楼下。
人群中,贩茶商队的少年眼尖,瞧见了酒坊老板娘,兴冲冲地招呼。
老板娘遇上熟客,喜上眉梢,得意洋洋问少年和老者还记不记得殷川下起第一场雪的那晚上,酒坊里还在打赌,华皇后会不会被废,谁能想到,如今皇帝陛下竟亲自驾临殷川,来迎皇后回宫了。老者笑道,还是郑娘子远见,早知如此,当日与那老琴师打赌,就该多赌上十坛酒。郑氏扑哧笑道,“那老汉倒是脸皮薄,输了赌就再也不见来了,今日若瞧见他,定要羞他一羞。”少年忍不住插嘴,“皇上都来了,咱们皇后是不会被废了吧?殷川不会打仗了吧?”郑娘子喜道,“太平了,太平了!”少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乐呵呵对老者道,“大叔,等咱们这趟买卖太太平平做完,就能回家乡了!”老者却摇了摇头,“孤老一人,在哪里埋了这把老骨头都一样,北朝安稳,殷川太平,等这趟买卖做完,或许啊,我就留在殷川不走了。”少年大惊,“不回乡了?”老者叹口气,“南朝,南朝这几年,年年都加赋税,征粮又重,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忽的,远远一声号角像是从天边传来,沉沉鼓声一击,接了一击,震地而来,人群瞬时静了,在钟鼓齐鸣,礼乐悠扬之声里,人群如潮水般接连低了下来,一片片跪倒在黄沙扬尘之中。此际,终日沉沉的冬雾与天际郁郁云层,缓缓飘散,云隙间有灿然日光如丝,如缕,渐成万丈光华,照开一碧长空。最耀眼处的一束光,是御驾銮车上的宝光流转,辉映了翠盖宝伞,金顶紫旌。如云仪仗逶迤渐近,日光越发绚烂,人群里无数人如少年,如郑氏,如老者,一时都目眩在灿金日光里,如睹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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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里住着一只叫金乌的神鸟,月宫里住着一位女神名唤嫦娥,她也有一只小兔。”姜氏倚坐在榻上,手里执了玉梳,一面轻轻给小皇子梳头,一面柔声说。
小皇子即使在早起梳头的时候,也将他的小兔抱在手里,睁着朦胧睡眼,一头绸缎般的柔发,睡得蓬蓬松松。两个娃娃一夜都不肯分开,搂在一起睡了,醒来连头发也乱纷纷结在了一起,姜氏怕扯疼了小皇子,叫殊微不动,殊微就乖乖挨着他,缩着脖子一动不动,等娘亲先将小皇子的乱发梳开。嫦娥的故事,早已听娘亲讲过,此时殊微知道娘是讲给小殿下听的,讲了他喜欢的兔子。
小殿下歪着头,拨弄着兔子耳朵,眼也不抬地软声问,“兔子,是父皇给的么?”
姜氏一时啼笑皆非。
殊微认真地替她答道,“不,兔子是嫦娥娘娘的,是住在月宫里的。”
“哦。”小皇子想了一想,“传月宫兔子来和我玩吧。”
“它是天上的兔子,不能下来玩。”殊微摇摇头。
“天上在哪里?”
“在你头上啊。”
小皇子抬起头,身子半后仰,认真看着顶上房梁,“头上没有兔子。”
殊微无可奈何,叹一口气,“你连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才不知道,天上有小鸟,没有兔子。”小皇子白了她一眼。
“你……”殊微一时结舌。
姜氏忍笑听着两小儿一板一眼说话,手上玉梳已灵巧梳好了小皇子的头发,正要转而给殊微梳头时,小皇子回转身,一双眼晶亮地望了她,将手上兔子递上来,“青青也要。”
殊微嘟嘴道,“兔子又不是人,才不用梳头。”
小皇子将脸颊贴在兔子柔软皮毛上,“为什么兔子不是人?”
殊微眨眼飞快答,“因为人有名有姓,我,姓于名殊微,你的青青姓什么?”
小皇子终于愣愣被问住了。
姜氏不忍看小皇子茫然的模样,拿玉梳在兔子的皮毛上轻轻划了划,佯作梳毛,却触到兔子的痒处,一向温顺的兔子挣跳开来,竟跳到殊微头顶上,吓得殊微一声尖叫,拼命晃头甩掉兔子。小皇子拍手咯咯大笑。
乳母和侍女们进来侍候小皇子用早膳了,姜氏抱起殊微正待退下,小皇子不依,要同殊微一起吃。殊微却在生那只兔子的气,气鼓鼓地扭头不肯,姜氏在她耳边细声说,“殊儿,娘同你说过什么?”
殊微低下头,记得母亲说过,什么都要依着小皇子。
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母亲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心中委屈。
姜氏瞧着两个孩子同吃同寝的无猜模样,心下欣然,不动声色将那柄小玉梳纳入袖中。那梳齿上,缠绕了两个孩子的发丝,犹如结发。
趁有乳母和侍女在,姜氏回了房,照顾病榻上颓靡虚弱的夫君起身,盥洗,服药。
日复一日,从此往后,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她出身名门,工诗善画,饱读诗书,以人人称羡的才名美貌嫁与首辅宰相的嫡长子,文韬武略名冠一时的少年俊彦,原是羡煞了多少闺阁姐妹。若非天意无常,一夕祸至,谁想得到她姜璟会有今日的凄凉。从玑娶的妻子,她是瞧不上的,徒有美貌,却无才学,是个俗人,无非依仗了父兄有军中权势。可是日后,从玑会取代她的夫君,成为于家一家之主,他的妻子也会是当家主母。而她,只是一个女儿,只有殊微可依靠。
每日里,从玑都会一大早来探望,给兄嫂请安。能见到从玑,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姜璟仅有的欣然,偌大的相府里,也只有从玑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她也不屑。今日却迟迟不见从玑来,令姜璟侍候着丈夫服药时,有些心不在焉,将药不小心喂洒了,洒得于从璇满衣襟都是。姜璟叹口气,拿帕子给他擦拭,被他恼怒地别过脸躲开。恰这时,侍女说,二公子来了。
姜璟一听是从玑,委屈直冲眼底,红了眼圈。
从玑踏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大哥阴沉着脸,大嫂楚楚含泪,想来又是大哥脾气乖戾拿大嫂使气了。他也心下难过,跟大哥问了安,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冷淡地点点头,伤残卧床后,心性就变了另一个人。
问过了安,从玑告退,大嫂仍是送出来,看她端雅从容间,已掩去了方才的委屈,反倒关切问自己,今日来得迟了,可是有事?
从玑郁郁点头,“父亲昨夜里着急,上了心火,今晨不得不惊动了太医。”
姜璟一惊,因要寸步不离照顾小皇子,父亲免了她晨昏请安,嘱她在自己院里侍候好小皇子即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长媳竟不知道。
“好好的,父亲怎会急成这样?”姜璟也忧急了。
“宫中昨夜有人纵火。”从玑神色肃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