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拖延多长时间,走访、谈判这些该死的麻烦都必须亲自去做。
艾米丽把雪弗莱停在别墅旁边,那座房子很漂亮,墙壁外面覆盖着绿色的蔷薇藤。艾米丽走到花园的篱笆旁边,里面红砖上的花盆里都装着精心栽培的植物,她看到一个身穿深红色网格衬衫的老人正站在草坪中间,手中握着塑料水管。
“请问你是波佩先生吗?”
对方激动地挥起手臂,“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填那些该死的社区调查问卷!”
“波佩先生,我不是自愿者,我认识你女儿瑞丽。”
老人停住了,他慢慢转身朝艾米丽看过去,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绝望。
“你认识我女儿?”
“我是瑞丽的朋友。”
老人放下手中的水管走到艾米丽面前,他的声音颤抖嘶哑:“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出现在我家?”
“关于你女儿,我想和你谈谈。”
客厅的木地板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响声,年代不同的家具和装饰品把空间填充得很满,如果加布里尔?波佩懂得如何利用空间,这里完全可以举办一个小型的艺术展览。艾米莉注意到一台古老的缝纫机,在她妈妈家里有一台一模一样的,侧面的五边形划痕是艾米丽五岁的时候用美工刀刻上去的。老人不愿意丢弃那些陪伴他们很久的东西,在他们眼中那些东西是记忆,都是对年轻时代的回忆。艾米丽一直认为J.K罗琳的魔法世界中最可怕的魔法是记忆提取,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记忆放进冥想盆,看到过去的自己又清晰地出现在面前,但想到却只有自己永远都不再是记忆中的那自己了,遍布的皱纹,萎缩的身体,苍老的嗓音,过去拥有的一切都在慢慢离他而去。空虚,失落,绝望,想到那种比死亡更残忍的折磨,艾米丽不禁闭上眼睛。
“喝咖啡吗?”
“不,谢谢。”
波佩先生在艾米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有时候我真想回到几年以前,一样的房子,一样的场景,而瑞丽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波佩先生,对你女儿事我深表遗憾。”
“叫我加布里尔好吗?”
“好的。我是艾米丽,艾米丽?琼斯。”
加布里尔靠在沙发上,“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女儿的吗?”
“我认识她很久了。”
“我明白了。”
“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我爸爸,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他了。”
“父母永远都是爱自己孩子的,无论他们做过什么。”
艾米丽假出好奇的样子,“波佩夫人在家吗?”
“她去世了。以前她经常和邻居米勒太太去钓鱼了,我总是劝她当心风寒,但她从来都不听劝告。”
“我很遗憾,她和我妈妈很像。”
加布里尔忽然开始猛烈咳嗽,他把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捂在脸上,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晃。
“加布里尔?”艾米丽站起来,“波佩先生!”
“我没事!”
加布里尔重新直起身体,他看着艾米丽,“医生开的药我都按时吃过了。”
每次听到妈妈咳嗽艾米丽都会感到不安。呼吸系统衰老,难以治愈的慢性炎症引发支气管扩张,疾病能够消磨意志,慢慢地夺走属于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总有很多人会愉快地生活在自我欺骗中。
“瑞丽很优秀,致密星羽毛球俱乐部给很多人带来了欢乐。”
“你是致密星俱乐部成员吗?”
“以前是。”艾米丽说,“瑞丽经常邀请退役球员传授经验,和她做朋友我感到很荣幸。”
加布里尔又开始咳嗽,这一次比刚才要好很多,“我喜欢看网球比赛,瑞丽经常邀请她在俱乐部里的朋友们参加聚会,我总是在那里,听他们讲述球场上的故事。”
“我明白。”
“但我不认识你,每次看到他们,我都可以隐隐约约地记住些什么。但你不同,别小看一个老人的记忆,医生说我肺上的问题不可能被完全治愈,但过去的事我都记得,我以前没见过你,你甚至没有参加瑞丽的葬礼。”
“波佩先生?”
“我说过了,叫我加布里尔。”
“对不起。”
“你并不认识瑞丽,对不对?”
艾米丽没有说话。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来这儿?”
“对不起加布里尔,我不应该骗你。”艾米丽向前倾斜身体,“因为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
艾米丽想了想,“我和他们合作。”
“我女儿的事情一年以前就解决好了,我没有任何新事情可以告诉你明白吗?”
“瑞丽注册了红海章鯊。”
“我女儿什么都没有做过,这一切都是法兰克那个混蛋的谎言,他应该为我女儿的死负责!”
无论事实是什么,爸爸和妈妈永肯定都会这样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孩子所犯下的罪行,他们的脑海里只会浮现出孩子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笑容,他们都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抛弃自己。法兰克的爸爸又会怎么想?自己的儿子受到了黑手党的诱惑?但现实中,有些人出生就是一个混蛋,而且注定无法改变。
“我相信瑞丽,我能想象法兰克对她做过什么。”艾米丽说,“但红海章鯊是她和凯萨琳?艾森注册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因为乌鸦旅?”
“你看过那新闻对不对?”
“所有人都看过。”
“你认为凯萨琳?艾森还活着吗?”
“我不关心。”
艾米丽把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到加布里尔面前,她注意到加布里尔的手指开始轻微颤抖。
“你见过她吗?”她问。
“为什么现在给我看这些?”
艾米丽没有回答,她没有停止询问,“加布里尔,你见过照片里的女人吗?”
“她是凯萨琳?艾森。”
“你能确定吗?”
“我不会忘的她。”他低下头,“凯萨琳是瑞丽的朋友,她们从小就认识,七岁?还是八岁?她们都喜欢网球,然后又上了同一所大学。”
“她被谋杀了。”
“你为什么让我看这张照片?”
“因为有人相信凯萨琳还活着。”
加布里尔长叹一口气,“凯萨琳和我女儿很像,她们之间有很多秘密,就像所有的女孩们一样。凯萨琳很清醒,比我女儿更成熟懂事,关于法兰克的事,她以前还劝过瑞丽,不过瑞丽没有听。我对此很后悔,因为那时候我的态度不够强硬,我女儿爱上了那个酒保,她很天真,甚至相信他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凯萨琳一直在帮助她。”
“她是。当时那些被法兰克惹怒的家伙找到了瑞丽,并要挟她替法兰克还债。瑞丽很害怕,她逃走了,手机关机,谁也联系不到她。后来凯萨琳打电话告诉我瑞丽和她在一起。”
“那时候瑞丽已经注册了红海章鯊?”
“那不是她的错!”加布里尔情绪激动,“她只是一个女孩,受到了威胁,她感到恐惧,然后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凯萨琳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法兰克给瑞丽出了一个主意。”
“他让瑞丽实施诈骗?”
“没错,但凯萨琳制止了她。”
“不过第一个受害者已经产生了?”
沉默。
“瑞丽的诈骗是真的,对不对?”
“那不是她的错,瑞丽不应该承受法律的制裁。”
“所以你让瑞丽坚持反对原告的指控?”
“但她做不到,她已经完全崩溃了,凯萨琳一直在帮她抵抗来自周围的压力,但原告律师却认为凯萨琳是瑞丽的同伙。”加布里尔冷冷地笑了,“法兰克该死但也不该死,他的死亡带走了瑞丽实施诈骗的证据,但他需要付出代价远比死亡更高。”
这种情况的确很难判断。一个酒吧里的混蛋让瑞丽替他还债,瑞丽在第一次犯错以后被她的朋友拖出了危机的漩涡,而律师恰好误解了事情发展的顺序,有罪和无罪的人全部纠缠在一起,而现在艾米丽听到的所有供词又来自一位想要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女儿的父亲。有很多人希望法兰克消失,他的死亡消除了愤怒,带走了证据,同时也解除了凯萨琳和瑞丽的罪名。
艾米丽换了一个姿势,“这事情结束以后呢?”
“我认为你对此很清楚。”
“瑞丽辞去了工作,她搬到了茅斯顿街区的社区公寓还开了一家五金店。”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后来你还见过凯萨琳吗?”
“我记不清了。”
“这很重要,加布里尔。”
“我明白,但那事情过去太久了。”
“凯萨琳被谋杀了,这张照片是在现场拍摄的,但现在和这场照片有关的记录都不见了。”
加布里尔盯着面前的照片,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波佩先生?”
“我见过她,后来我的确见过她。”
“凯萨琳?艾森?”
“我的上帝!”这一次他忍住没有咳嗽,“我从没想过这两件事情之间的联系,自从瑞丽去世以后我就没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了,我对瑞丽的所有回忆都停留在她认识法兰克以前。”
“凯萨琳对你说过什么对不对?”
“瑞丽是被谋杀的!”
“什么?”
加布里尔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把那张照片拿在手上,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艾米丽。
“凯萨琳来这里找我,那天我正打算和夫人去德克萨斯州看望一个生病的老同事。看到凯萨琳的时候我很意外,我很感谢她对瑞丽所做的一切,不过那天她看起来很忧郁,好像还有些不安。”
艾米丽皱起眉头,她在等加布里尔把话说完。
“那天我们提前安排了计程车送我们去机场,所以没有留给凯萨琳太多时间,我向她表示了歉意并邀请她下次再来。”他的眼珠固定在眼眶的右上方,他在努力回忆那天的场景,“凯萨琳把我叫到一边,她的语气很奇怪,好像正在怀疑瑞丽又陷入了什么麻烦。”
“新的麻烦吗?”
“凯萨琳说她去了瑞丽的公寓,碰巧遇到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瑞丽的房间里走出来。瑞丽告诉她那些人是五金店里的老客户,但凯萨琳认为瑞丽在撒谎,还说她从瑞丽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你认为那是什么呢?”
“是凯萨琳的幻觉,毕竟她们刚经历了那些糟糕的麻烦,肯定还没能彻底走出恐惧的困境。后来我给瑞丽打过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静,她告诉我一切正常,还向我保证凯萨琳很快也会好起来。”
根据艾米丽的经验,当一个人在电话中非常平静地告诉你“一切都正常”的时候就代表事情或许已经变得不对劲了,这种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
“瑞丽又陷入了新的麻烦对不对?”
“我想没错,或许瑞丽的麻烦从来就没有被解决,那只是表面上的谎言。”艾米丽说,“凯萨琳向你描述过从瑞丽公寓里出来的那些人吗?”
“凯萨琳说她以前从没见过那些人,只说他们身材高大。后来我也没有多想,如果没有需求,有谁会经常光顾五金店呢?你会吗?”
真该死!艾米丽不明白,瑞丽到底还藏有什么秘密呢?
“哦,这太糟了!”加布里尔无奈地敲打自己的脑袋,“我从没想过这事情会如此麻烦。”
艾米丽深吸一口气,“凯萨琳还对你说了别的吗?”
“她说瑞丽变了。”
“所有的人都会变不是吗?”
他点点头,“当时我认为凯萨琳太紧张了,我相信我的女儿,所以一直在咒骂法兰克那个混蛋。后来计程车到了,我让她回家休息。”
“你现在怎么想?”
“我的上帝,或许瑞丽是被谋杀的!凯萨琳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你见过凯萨琳的父母吗?”
“没见过。”
“从来没见过吗?”
加布里尔轻声咳嗽,“凯萨琳是孤儿,听说她的养父母在两年前出车祸死了。”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凯萨琳从没对我提到过他们,我猜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现在看起来所有事情都是在瑞丽认识酒保法兰克以后发生的,这些关系并不复杂,不过艾米丽总感觉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就好像没能及时发现上衣纽扣错位了一样。
“瑞丽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她问。
“她从不写日记。”
“你很了解瑞丽,我爸爸肯定不知道我是否会写日记。”
加布里尔没有说话。
“你在逃避什么东西。”
“你不明白。”
“两个女孩死了,这后面有其他原因。”
“那都是意外。”
“不,那不是。”艾米丽没有犹豫,“刚才你意识到了某个问题,在你想起凯萨琳对你说过的那些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了不安,而你以前没有发现。”
“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凯萨琳和瑞丽。”
“但我可以让事情结束。”
“不,你做不到。”他埋下头。
“你看过瑞丽的日记对不对?”
加布里尔不停地摇头。
“我想要帮你,我想要帮你的女儿。”
“请你离开。”
“加布里尔?”
沉默。
“波佩先生?”
加布里尔疯狂地挥舞手臂,“请你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在这老房子里会看到什么?艾米丽想过很多遍,加布里尔会对她撒谎,或许还会对着她咆哮,告诉她所有事情都和瑞丽无关,这些她都猜到了。加布里尔的表情说明他很坚决,他默认瑞丽过去存在秘密,不过艾米丽感觉自己的出现给加布里尔带了惊喜,让他想到了很多事情,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却欲盖弥彰。
加布里尔又开始猛烈咳嗽,艾米丽没有说话,她拿回了那张的照片,然后从客厅里离开。走出别墅以后她一直在想:如果她是像瑞丽一样,而不是在中情局工作,如果哪天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爸爸是否也会想加布里尔一样面对别人的质疑呢?
艾米丽看着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她有两条未接电话。艾米丽无奈地摇摇头,她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发动引擎。
加布里尔站在一楼的窗户旁边,表情严肃地看着艾米丽的汽车远去。过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年前的铁证,他竭尽所能想要远离痛苦,想要摆脱那些记忆,他以为自己做到了,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加布里尔走到书柜旁边,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凯萨琳和瑞丽的脸一直在他眼前出现,他的颤抖的双手捂住双眼。
凯萨琳和瑞丽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都变得异常清晰。加布里尔翻开日记,上面的笔记依旧熟悉。他的眼泪滴落到日记上,纸上的墨迹被浸开,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瑞丽写的最后一篇的日记:
我感觉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了,法兰克让我崩溃了,难道我永远也无法逃离他吗?不,我自由了,终于有人愿意帮我了!我应该接受吗?当然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法兰克更糟糕吧?我还是答应吧,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必须遵守承诺,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想什么呢?爸爸总是喜欢偷看我的日记,他肯定也会看到这一篇吧!我现在真的很伤心,很绝望,接触法兰克以后我改变了太多。但我肯定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的,我的承诺......
加布里尔深吸一口气。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瑞丽在日记中提到的正在帮助她的人并不是凯萨琳?艾森,他以前一直弄错了。“我肯定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的,我的承诺......”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这时前门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锈蚀的金属发出“咔嚓”的响声。
“艾米丽,是你吗?”
没有回答。
加布里尔抬起头,他清楚前门已经被打开了,沉重的脚步声正沿着走廊向这边传过来,地面上黑色的人影开始变大,开始朝这边靠近,加布里尔松开手,瑞丽的日记“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来杀我的吗?”
一阵沉默。
加布里尔闭上眼睛,“你也应该来了,这种秘密果然是藏不住的,动手吧,这游戏太恐怖了。”
“刚才离开的那个女人,你告诉她什么了?”
加布里尔笑了,他看着对方的手枪,“如果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对她说,你会相信我吗?”
那个人也笑了,他对准加布里尔的额头扣动了板机。
加布里尔的尸体倒在沙发上。那个男人捡起瑞丽的日记,当他翻到最后一篇日记的时候,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拿出手机拨号,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请讲。”对方说。
“加布里尔已经死了。”
“那个女人呢?”
“她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那天中午和我谈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该死!我根本不应该答应你和你那些他妈的钱!”他拔高音调,“见鬼,现在事情瞒不住了。”
“嘿,现在对我说这些话没有任何作用,你听好了,如果这事曝光,你就只能在监狱里养老了。”
“他妈的,为什么不让我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和这个老家伙一起处理掉呢?”
“你应该明白,有些问题我还想再和她谈谈,那个叫蒂利亚的女人拿着照片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想清楚,她们都为中情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