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乘鸾回到宴席时,人还没落座,就听见那席间传来哭声。
正是景安,跪在御前,痛哭流涕,按照董美兰那日传授的法子,哭给景曜看,言辞隐忍凄切,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她跪着的地方,离凤家的席位不远,凤昼白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正是,那双眼的眼帘,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董美兰已经重新补了妆容,回到了席间,看着景安哭得恰到好处,就等着时机成熟。
凤乘鸾回到位置上时,旁边阮君庭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该是已经按照之前的约定,踏上北归之路了。
凤乘鸾多走了一步,坐在了原本阮君庭坐过位置上,心尖上有个地方,空荡荡的。
那块东宫卫的兵符,她已经给了西门错,就算不能护着他完全走出内城,可总好过一开始就举步维艰。
她用他从来没碰过的酒杯,埋头喝了一杯,之后故意稍微挑高一点声音,问向母亲,“他呢?上茅房去了?”
龙幼微不紧不慢道:“见你去送静初,许久未归,担心你喝醉了寻不到路,找你去了。”
“哦,他又不认识宫里的路,可别走丢了。”
“难说。”
母女两一唱一和,就将事先对好的台词念了一遍。
白玉台上,施皇后正陪着景帝饮酒,不耐烦地瞥了眼空着的景元熙的位置。
这个不成器的,自凤三离席没多久,他就离席,紧接着那蓝染就离席。
莫不是还不死心,追着人家丫头争风吃醋去了?
现在人家丫头都回来了,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有渊华殿的宫女一路小跑过来,附耳嘀咕了几句,施若仙手中的酒杯,差点掉在了地上。
她那描画重彩的眼睛,唰地看向凤乘鸾!想要发作,又强行坐了下来。
“可找了可靠的太医?这件事,绝对不能走路风声。”
“娘娘放心,全都是可靠的人,殿下已无性命之忧。”
施若仙的玉手,若是真的有些武力,此时的玉杯也已经碎了。
景曜正被下面景安哭得心烦,察觉到身边的皇后有异,便扭头看过来,“皇后,怎么了?”
施若仙忙道:“没事,陛下,”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臣妾这不是听了安儿这番话,实在是心疼嘛。”
下面,景安哭到一半儿,喘口气,被人搀扶着坐下。
她所说的无非都是,为了父皇,为了南渊,景安这一生,都豁出去了,云云。
施若仙忽然笑得甚毒,“陛下,臣妾刚才好像听见安儿说,她为了南渊,可以抛舍下心爱之人?也不知这心爱之人,是谁家的儿郎?”
整个花城宴上一直十分乖巧的董美兰忽然插话,“哟,说起这个,臣妾忽然想起一桩趣闻。”
“哦?什么趣闻啊?”施若仙冷冷道。
“是这样的,前几日梵台寺讲佛,听说出了人命。”
又是梵台寺。
一直坐着十分淡定的凤昼白,不自在地自饮了一杯。
龙幼微将目光挪向他,又挪了回来。
糟了,这孩子怕是有事瞒着她!
上面,董美兰道:“听说啊,是梵台寺的和尚杀了人,毁尸灭迹的时候被人逮到了,送去京兆尹那边,大刑伺候一番,这么一审,你们猜怎么着?”
她呵呵拍手一笑,“居然审出来一段春闺怨,才子佳人的故事来!”
凤昼白沉沉一闭眼,接着重新张开眼帘,妹妹是为了他才杀人的,公主也是应他之约,前去相见的,既然这件事今日要被搬出来,那他便要一力承担下来,虽然已是个废人,却仍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何能让女子替自己扛下罪名!
景安不可置信地望着董美兰,自己果然是个蠢货,竟然会蠢到相信她的话,真的跑来御前,当着朝野上下的面哭诉自己的委屈!
这件事若是真的被揭发出来,比起二郎一家人所要承受的,自己的这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不但被人落下口实,就连人证物证都俱在了!
真是蠢啊!
她为什么没有死了算了!
景安方才哭地肿桃般的眼睛,此时已惊得不会转动了。
怎么办?
董美兰也望了景安一眼,报以微笑,可那笑,甚是无情。
不但无情,而且是嫌弃她的蠢。
施若仙的两眼,始终紧盯着凤家那几个人,隐隐如沁了血一般,就像只死了崽子的母狼,抓住了毁她巢穴的一群兔子,正琢磨着要先从哪个下嘴,才能解这心头只恨。
她声音冷冷道:“美兰啊,这安儿正为了和亲的事儿不依不饶,你却忽然讲了这么个痴男怨女的笑话,莫不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呵呵呵!我的好姐姐,这你还不明白吗?这凤家的二郎,他呀……”未等董美兰说完,下方,凤昼白已起身离席,跪在了御前。
“臣,凤昼白,知罪!”
景安死死抓住座椅的手,无法压制地颤抖。
傻子!傻子!他定是又要将一切都拦了下去!
龙幼微刚要动,就被一旁凤于归按住了手,向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景曜也将眼前的情形看明白了十之八.九,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一国待嫁的公主私通臣子之事捅出来,这脸就丢大了!
他沉声道:“凤昼白,你又何罪之有啊?你可不要忘了,今日花城宴,满朝文武都在场,你既然自行站出来领罪,那就要当着百官的面,据实陈述,若是有半句不着调的,朕发起脾气来,可是不会看你爹的面子的!”
凤昼白坦然道:“启禀陛下,方才董妃娘娘所言,梵台寺中杀人僧所招供之事,乃是微臣所为。”
啊——?
这个……
整座御花园一时之间,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凤家有一次被摆在了花城宴的桌面上。
这一顿饭,还没吃上几个时辰,凤家,已经被炖了好几次了!
施若仙凤稍一挑,你倒是个有胆的,“哦?是你啊?那凤少将军都干了什么了?”
“回娘娘,微臣自从重伤停职,就一直在家中养伤,因心情烦闷,便经常前往梵台寺礼佛,此间无意之中见一有夫之妇,形容姣美,不可方物,情难自禁之下,便时常去寺中,静望她礼佛的背影,以解相思之苦。”
龙幼微沉沉道:“昼白,皇上面前,自己没做过的事,不可胡言乱语。你若有心代人受过,只需将实情讲出,相信皇上仁德宽厚,一定会秉公处理。”
“母亲,恕孩儿不孝,孩儿所言,句句属实!”
凤昼白此时站出来,要护的不是景安一人,而是凤家全家。
若是因为他的私情,又被人扣上私通待嫁公主的帽子,父亲这刚刚到手的兵权,只怕又成了未知之数。
景曜问道:“那么,你又为何会在梵台寺杀人?”
“回陛下,其实,微臣自打回京后,每每出门,都会有人尾行监视,那日,微臣在梵台寺中,再次被人监视,实在忍无可忍,便出手将人擒了,意欲送官审问,谁知那人极为狂妄,不但无惧,而且口口声声,说要将微臣私下窥视良家妇人之事宣扬出去,微臣担心因一己之私,毁了那女子的名节,回家之后,又要被家法严惩,便一怒之下,将尾行之人给……,杀了!”
就这么简单?景曜拈了拈胡子,“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后来可查验过那跟踪你的是什么人了吗?”
凤昼白抬起头来,“微臣杀人之后,十分后悔,只是草草收拾了一番,并不知道那人是何身份,只是……,无意之中发现,那人,是个太监!”
坐在高处的董美兰一愣,呀,厉害了!凤家的崽子果然个个厉害,落尽下风的时候,竟然还能倒打一把!
施若仙撇了董美兰一眼,“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宫里有人在监视你们凤家的一举一动,而且,就连一个太监,也如此狂妄嚣张,毫不收敛?这个,倒是应该好好地查上一查。皇上如此信赖凤大元帅,到底又有谁敢在背后,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呢?又到底意欲何为呢?”
她活生生将这个包袱,甩给了景曜。
今日花城宴上,这一连串的事,无非全都针对凤家,景曜的脸色已经很久没有露出笑模样了。
“皇后说的没错,既然宫中有人跟朕不是一根筋,那就有必要仔细查上一查,至于凤昼白,不论你是何缘由,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杀人偿命,始终是罪,就暂且收押天牢,容后再审吧。”
“皇上!”龙幼微心疼儿子,“皇上请明鉴!”
凤于归拉住她,“夫人稍安勿躁,二郎虽然杀人已成事实,但那监视他的太监到底是否该杀,还有待查证,若是死者并非无辜,相信皇上也一定会从轻发落。”
他坦然昂首,面向景曜,之后,郑重俯首,“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景曜嘴角抽了抽。
刚给人家复了兵权,又关了人家的儿子。
这口称谢恩,却都没有跪,只怕,凤于归已经跟他记仇了。
一旁的景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凤昼白,她不想这样的!她只是想尽自己所能,留在南渊,留在他身边啊,却没想到再次害了他!
而董美兰,怎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轻易过去?
若是她的存在没有用,温卿墨岂会再留她!
下面,御前郎官正要将凤昼白拖下去,打入天牢,就被她喝住了。
“等等!”董美兰呵呵一笑,“本宫就是好奇,想问问凤家二郎,那个被你倾慕的有夫之妇,又是谁家的呢?这宫中的人监视着你一举一动,莫不是你倾慕之人,并非什么有夫之妇,而是这宫中的,你爱又不能爱,求又求不来之人?”
凤于归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董妃娘娘,请自重!”
董美兰自从掉进温卿墨的大坑里,开始对自己儿子下手时起,就已经是个神经病的人设了,她才不管那么多,她要的就是要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景安。
“自重?”她笑得妖里妖气,“凤帅家的儿子,偷窥良家妇女,被人抓住了,就杀人灭口,家里出了这种事,你来跟本宫谈什么自重?”
她那笑颜唰地一敛,“莫不是凤帅还知道自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本宫给揭出来?”
“董妃娘娘!”凤于归身后,一个响脆的声音,凤乘鸾跳了出来,笑嘻嘻看着董美兰,“娘娘最近精神不错哦,整个人都好多了!”
她背着手,偏着身子,探头向董美兰挤挤眼,“我就说,我家里那本《西荒神物志》里,一定有方子能治娘娘的癔症,果不其然。”
哦——!
原来董妃娘娘有癔症啊!
难怪会在这样的场合,敢这样跟凤帅对着干。
可董美兰听到的,却是“西荒神物志”这几个字,当下想到了依兰树的事。
“哎哟——!”董美兰身子一软,向身边宫女的身上靠去,“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谁?哎哟——!我的头好疼!”
所有人:……
董妃娘娘,就这么在气焰最嚣张的时候,被凤乘鸾一口吐沫,给熄了火,疯疯癫癫地被人给搀扶着,送回依兰宫去了。
施若仙的目光,寒凉沉重,带着杀气,移到凤乘鸾的脸上。
小小年纪,果然有几分手腕,只在宫里待了那么几天,就能将董美兰的死穴拿在掌心!
她喉间动了动,后槽牙咬得直响。
“陛下,臣妾也有些不适,想先回渊华殿暂歇一会子。”
景曜也不拦着,“嗯,皇后连日筹备花城宴,甚是操劳,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吧,无需多礼,这里,暂时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
“谢皇上。”
容婉见此情景,坐不住了,皇后娘娘就这么离席了?
那她头上簪了的山茶花,莫不是白簪了?
都是那个凤静初出的好主意!
现在她戴着嫌恶心,摘又不敢摘!
活像头顶上顶了一坨皇后拉的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