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苓从抱竹轩出来,径直往听雨轩来。
因如今蒋苓蒋茉两个也渐大了,在夏侯齐这里的功课渐少,三五日才来一回,常在夏侯齐跟前的学生只剩了蒋存信一个,是以虽然夏侯齐年纪老大,须发大半都白了,可也不劳碌,除着应付蒋苓的时候,甚至好说句悠闲。今日看着蒋苓忽然过来,起先还当是蒋苓收着邸报要来与他商讨怎么破叛军的强弓,一把拉开沙盘上的盖布,正要考问蒋苓,却看蒋苓在沙盘面前跪了,似笑非笑地道:“当今的脾性多少年倒是没改过。岂止是没改过,倒是变本加厉了。”
夏侯齐把头一抬,两眼在蒋苓脸上转一转,白胡须动一动:“可是为着五柳滩一役,三娘为你二兄不服?”
蒋苓哼笑出声:“我为的不是我二兄,我为的是这大梁朝的江山,为的是这大梁朝的百姓!一国的军队两样对待,勉强还好说句国库不支,也遮掩的过去。然则有过不罚有功不赏,如此作为,哪个对朝廷还有畏惧,谁又愿意为这样的朝廷效命?换着先生愿意么?平日还罢了,大敌人当前还如此作为,无异于自毁长城。”
夏侯齐听说,向蒋苓道:“不想三娘还有这等悲天悯人的心肠。”
蒋苓歪了歪头,瞧着夏侯齐:“先生是戏弄三娘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大梁朝要倾覆了,天下百姓人人命如蝼蚁,难道我们家就能独善其身吗?先生就能独善其身吗?”
这话咄咄逼人,要是蒋璋说来那是理所当然,要是蒋存智蒋存孝说来也是理所当然,偏是从不足十五岁的三娘口中说来,就是平时就知道这孩子惯会语出惊人,可听着这些咄咄逼人的话,夏侯齐还是悚然而惊,压低了声音道:“三娘意欲何为?”
蒋苓跪直了身:“从前我跟着先生学些本事,不过是放着先生这样一个当世大才在眼前,不学些本事太可惜了。”说着规规矩矩拜倒在夏侯齐面前,“如今看来,自保也不足呢。”这话说完,听雨轩里一片寂静。
依着夏侯齐的才干怎么会瞧不出大梁朝在当今天兴帝的折腾下,已内忧外困,危如累卵,旁的不说,那高畅,别管他是不是悯太子骨血,只看他打起这个旗号,就能引人去投,其中还有能人异士,就好晓得天下人对这个皇帝失望到什么程度。再看高畅的战绩,自举起反旗以来,从胜少败多,渐渐地败少胜多。这一回的五柳滩,要不是蒋存智占了后发制人的便宜,还不知哪个胜哪个败呢。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在眼前,偏天兴帝还没察觉,竟还想着不叫几个国公权柄太大,好借机削他们的爵禄,都好说句异想天开。这样的皇帝,坐不稳江山是一定的。而眼前的小娘子,脸容秀丽稚嫩,却是满口的信不过皇帝,要是她阿爹阿娘平日里没露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头?
夏侯齐盯着蒋苓的背看了会,一抬手,将沙盘上盖着的白布一把扯开,指着一处浅滩道:“若你是那平金山,在这里遇着强弓伏击,你身后许有埋伏,许没有,你要怎么反击?”
蒋苓听见问话,这才抬起头来,往前膝行几步,认真往沙盘上一看,轻声道:“若我是平金山,就有现成的人盾。”说到这里,蒋苓顿了顿,脸上忽然显出坚毅之色来,“高畅埋伏下强弓为甚?难道他不知弓箭无眼,乱箭之下怎么分得清是他的军士还是我梁军?分明拼着那两千人他不要了,也要截杀这一支梁军。既如此,那些叛逆留着作甚?”
那就是要用那两千人做人盾了。
蒋苓歇一口气又说:“强弓虽强,可就因为他弓力强,所以一样拉足弓所需的时间就比寻常弓箭多上些,且要两人合作才能完成,移动动更是不便。是以若我是平金山,就以那些俘虏为盾,以弓对弓,以箭对箭。我这里有俘虏为质。”到底年纪小,说起以命换命来,还是有些艰难,蒋苓顿一顿,又往下说,“要死也先死那些叛逆。而他们的弓箭手里,只要废了一个就是废了一对,以人换人,我不吃亏。”
虽说是“慈不掌兵,仁不掌权”,可从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口中镇定自若地说出拿命换命的法子来,虽然路数不太对头,可也说得上惊人了。只是到底吃亏在他从前以为蒋苓要学兵法不过是家里父兄都是将领,她又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关切父兄而已,所以虽也用心教导,可实情上多少有些马虎,以至于蒋苓认识有误,这点上实在怪不得她。
夏侯齐想一想又问:“若你不是平金山,手上没有人盾给你用呢?”
蒋苓就道:“拼快。”说着伸出素白的食指在沙盘上迅速画了一个扇形,盯着夏侯齐的眼睛道,“方才学生说过了,他们射箭慢与转身难。”己方人马成扇形撒开,莫要挤在一处,就是面对强弓,伤亡也能减少,而强弓上箭速度慢,正好给了己方逼近的时间,一旦接近了,也就等于将强弓废了,各凭本事厮杀罢了。
夏侯齐忽然问:“你即有不用盾牌的法子,方才又为甚要用人盾?”
蒋苓眉头微微一拧,片刻才道:“束手束脚,心怀鬼胎。”
这一句正是要害,要是放任战俘不管,这些人看着自家人来救,哪有不投奔的道理?一投奔,哪怕十个里过去了一个,也是增加了对手。可要是管,这个当口还能分兵吗?
夏侯齐又问:“看着叛军拿强弓来射,全为着自家的性命,俘虏们许能和你勠力同心,反戈一击,你就这样肯定他们会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