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叫得几声之后,觉着身边一点动静也无,这才抖抖筛筛地将眼张开一条缝,飞快地一睨,就看面前是一条皂色罗裙。即是裙子,自然不能是穆文轩的鬼魂,玉梅这才敢把双眼睁开,抬头一看。这一看,直比瞧见穆文轩的鬼魂还要叫她惊怕。
你道玉梅看见的是那个?不是旁人,正是穆绪宁之妻,穆文轩之母钱氏。
钱氏原生得脸若银盘,体态丰腴欣长,虽不是美貌过人也是个端正模样,可隔了这些日子,人已瘦得彷如骷髅一般,连着头发也花白了大半,一双眼却是亮得灼人,颤巍巍地叫丫鬟扶着,双眼牢牢地盯在玉梅脸上。
钱氏嫁与穆绪宁十六年,只得着两子,长子穆文轩次子穆明轩。那穆明轩极小,才学会走路,在他降生前,钱氏只得穆文轩一个孩子,一腔舐犊之情都在穆文轩身上,说句心肝一般也不为过。是以穆文轩“失足溺死”后钱氏心痛欲死,直好说句食不下咽,睡不安枕,要不是还有穆明轩在,只怕钱氏已要随穆文轩去了。还是穆绪宁心痛妻子,叫小厨房里煮了宁神汤来与钱氏喝,这才叫钱氏睡了一觉。可钱氏这一觉也睡得不安稳,梦中都是穆文轩叫水浸泡得青白的面容。等一觉醒来,执意以为是穆文轩托梦,挣扎着往花园里来,不想就叫她听着玉梅那一番表白陈情。
“原来是穆天意见死不救。”钱氏只觉着耳中隆隆作响。在从前穆天意自恃是世子,日后整个平南公府都是他的,从来不把穆绪宁夫妇看在眼里,态度里多有轻慢蔑视,钱氏夫妇碍着自家是做人哥嫂的,身份又尴尬,从来不与穆天意争执计较,只等穆竟成死后分家,也就解脱了,哪里晓得穆天意竟心冷心狠至此。
钱氏整个人仿佛已飘到天外,脚下飘云一般地走到玉梅面前,哑着声道:“你再说一回。”她以为自家喊得响,却不知道在玉梅眼里,只看着大娘口唇翕动,却是一声也没有,可越是这样,越叫玉梅畏惧,怕得不敢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这是在池边,土地湿润,玉梅一路向后蹭,等她退到假山石边,身上的白裙已沾满了池边的青苔泥渍,形容狼狈至极。
到了这时钱氏才能发出声来,抬手指着玉梅道:“拿下她。”这时玉梅退无可退时,翻身跪在钱氏面前不住地叩头求饶。钱氏竟还能一笑,哑着声道:“我放你,哪个放过我大郎呢?”话音才落,从她身后转出两个婆子来,逼近玉梅,不待她挣扎,一左一右扣住她双臂将她拖了起来。
玉梅惊叫一声,还要挣扎求饶,钱氏已轻声道:“随我去见国公好不好?”不等玉梅再说甚回身便走,她方才还是行动艰难要人扶持,这会子却好说句健步如飞,两个丫鬟几乎要跟不上。
民间有俗语道是: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穆竟成虽不是老太太,也是老人家了,自然不能免俗,穆文轩是他长孙,眼瞅着要成人了,忽然没了,哪能不心疼。他又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一疼就倒在床上,病得几乎起不来身,每日里拿药当水一样地灌,才算是没跟着一块去。
这日穆竟成才吃了药,自家也觉得精神了些,正与沈氏说话,忽然听得门前喧哗,又有脚步匆匆,仿佛有人直闯进来。沈氏一皱眉,道是:“哪个在相公堂前喧哗?还不与我打出去。”话音未落,就听着房门哗一声巨响,像是叫人踹开一般,吓得沈氏跳了起来不说,连倚靠着隐囊的穆竟成也抬起了头,一起往房门前看去。
一见进来的竟是从前惯常唯唯诺诺,言不高声,行不张扬的长媳钱氏,沈氏脸上就现了怒容,指着钱氏喝骂道:“钱氏,你疯了不成!天底下哪有做儿媳妇硬闯公婆寝室的道理!还不与我滚出去。”
钱氏双眼盯在沈氏脸上,一字一字地道:“儿媳原也想照着规矩请见,又怕母亲心虚不肯见我。”
沈氏不想钱氏张狂若此,又气又恨,冷笑道:“我心虚,我心虚甚?倒要听个明白。”
钱氏冷笑着一指身后:“国公不妨问问这贱婢,大郎是哪个害死的。”她这一点,穆竟成与沈氏才看见钱氏身后跟着两个仆妇,仆妇手上压了个丫鬟,虽是蓬头乱服,可面目十分熟悉,再仔细一认,就叫沈氏认了出来:这不是天意房中的玉梅么?
看是玉梅,再听钱氏声口,沈氏直觉穆天意在穆文轩之死上脱不了干系。一个是她儿子,一个虽是她孙儿,却是与她毫无干系的庶子所生,沈氏不用想就晓得保哪个,当时就喝道:“我瞧你真失心疯了,扯着不相干的人胡说甚!”说了这句,又摆出一副慈爱面孔来,待要说晓得钱氏是心疼儿子,这才行事混乱,只消她立时退出去,再把人还给穆天意,她也能当甚事没有。
钱氏自晓得儿子是怎样没的,已恨穆天意恨得咬牙,又晓得沈氏十分偏护她儿子,要徐缓地说,只怕连着开口的时机也不会有,这才做出硬闯的事来,这时看着沈氏果然又是威吓又是诱哄,顿时冷笑连连。
沈氏见钱氏不肯听劝,又急又怒,待要再喝骂几句,拿出婆母身份硬逼钱氏退出去,就觉着袖子叫穆竟成扯了扯,回头一看,就看穆竟成涨红了脸,点着钱氏道:“让她说。”
这三个字一出,沈氏耳边仿佛有一声炸雷响起:“相公。”
穆竟成竟是一把甩开沈氏,点着钱氏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