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张药师平日看起来颇似个得道高人,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实情上颇有些童趣,尤其的爱逛街,更喜爱那些幼童的吃食玩具。他倒也狡猾,唯恐叫人笑,还要做出一副买与家中小孙孙的模样。
这日张药师从御医署回家,惯例的打发走了轿夫与随从,自家一家一家点的瞧过来。这日也是巧,偏有个老汉挑了个担子摆在一家蜜饯铺子前卖麦芽糖。麦芽糖是常见的吃食,只消不是吃了上顿无有下顿的人家,瞧着这样的摊子都肯出一个铜板卷一个麦芽糖球来与孩子吃,可这老汉卖的麦芽糖,真好说句与众不同。
却是他不卖糖球呢,而是描画,甚个龙、凤、狗、猫、蝴蝶、甚而连着偷油的老鼠都会做,所以摊子前围了许多人,张药师也叫这个老汉勾住,迈不动腿儿,看得津津有味,连着腰间的钱囊叫人顺走了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着孩童们都走光了,张药师在老汉摊前蹲下,抬了头问他:“老虎会画么?”
贪图糖画的都是幼童,张药师夹在其中十分的扎眼,老汉早就瞧着他了,看他两眼都有光,就知道是他喜欢。且老汉活了这些年岁,早练出一双利眼来,只看张药师身上衣着就晓得他有身家呢,因此这价也抬得高,笑眯眯地道:“虎是百兽之王,通身的气派,难画咯。”
“郎君这身装扮气度,瞧着也是能诗善画的,自然应该明白其中道理,若是画得似猫了,郎君还不将我这摊子砸了。”
张药师忙道:“哪里,哪里,你只管画!我绝不反悔。”又拿下一旁草架子上的一对儿蝴蝶在手上把玩。老汉舀起一勺子糖浆正往板子上浇,眼角瞥见张药师动作,故意道:“郎君好眼光,你瞧这对蝴蝶与放方才卖的有甚不一样。”
这话问得张药师奇怪,凝神往蝴蝶身上瞧,和蝴蝶花样在这些艺人手上不过大同小异,哪里瞧得出差别来,眉头就皱了。老汉将手上刮刀搁在一旁,笑吟吟地道:“方才的须子翅膀,这对儿会动呢。”实情上,这糖画的蝴蝶,无论身子还是蝴蝶,都又薄又宽,手只轻轻一抖都有些颤抖,并无二致。可方才那几只蝴蝶一到了幼儿手上,他们立刻拿了就走,张药师哪里看得清楚?可手上蝴蝶会动却是真情,所以叫老汉唬住了。
张药师将手轻轻一抖,看着蝴蝶两翅膀轻轻地晃动,越瞧越喜欢,便问价钱,老汉手上刮刀在木板上拉了条虎尾来,一边道:“郎君也是知道行情的,方才不会动的,老汉要他十文,这个么。”他将手指在张药师眼前比了个二字。张药师吓了一跳,扬声道:“二百钱么,可也太贵了。”可又瞅了眼翅膀在风中微微颤抖的蝴蝶,咬牙应了下来。
老汉那手势,说的是二十文,哪里想到这位瞧着人模人样的郎君竟是个傻的!一只糖蝴蝶,他倒肯出二百钱,那虎要他三百钱也不算委屈他。
五百钱!他挑着担子走上一旬也赚不着呢!老汉越想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喜欢,手下如风,过得片刻便将一只糖虎画得了。要说虎这一样,便是寻常画手也画不出它精神来,何况一走街串巷卖糖画的,生生将一只下山的猛虎画得戏绣球的猫咪也似。张药师瞧着便不大喜欢,可才说过只管画,他绝不反悔的话,也只得咬牙认了。
张药师将蝴蝶交在左手,伸右手往腰间解钱囊,哪里晓得一摸一个空儿,不由脸色变更,低头再一看,腰间空荡荡的,哪里有钱囊的影子呢?老汉看他摸不出银子,便一叠声的催,又说:“郎君,老汉瞧你也是斯文体面人,怎么做弄老汉呢?要不得的。我也不勒索你。要么把钱与老汉,将东西带走;要么这蝴蝶老虎你都留下,老汉自带回去与孙儿孙女玩,也不算太吃亏。”
要说这位老汉这几句颇为厉害,谁都想不着他心狠手黑,不过是一只蝴蝶一只虎就敢要人五百钱银子,是以还帮着老汉劝张药师,更有多事的道:“老汉,你挑着担子跟他去,到他家拿钱也是一样。”
张药师听说,倒是心动,老汉不肯:这郎君傻的,他家里人未必就傻,晓得这两个玩意儿要五百钱,腿也打折我的。是以执意不肯,不但不肯,还要过来抢张药师手上糖画,张药师只是不肯,不但不肯,还劝老汉跟他回家取钱,不过是五百钱,谁家拿不出呢?
穆泰宁恰好经过此处,看人围了一群,他是骑在马上的,将内里的情形看了个明白,原先只当着寻常纠纷,待听着五两是数目,就晓得那个买糖画的男子叫老汉哄了,所以翻身下马,分开人群来到两人身边,伸手就把张药师的蝴蝶与老虎拿了过来。
这一下变起俄顷,谁也想不着,张药师与老汉一起盯着穆泰宁瞧,穆泰宁将蝴蝶在手上转一转,向张药师笑说:“世伯,世伯母叫我来接你呢。这是你买的,到是有趣儿,多少钱?”
张药师不认得穆泰宁,可听他语气熟稔倒是不疑有它,才说了个五字就叫那老汉匆匆打断,“五十枚铜钱。”说着还比了个手势,“小郎君,你只管四处问问,老儿可骗人不骗。”却是老汉也乖觉,看着对面那个蠢郎君的世侄过来了,瞧着好斯文懂事模样,身边还有随从呢,倘或叫蠢郎君说出五百钱来,只怕摊子也要被砸了,是以抢先出声。
不想他却忘了,他和“蠢”郎君说的是五百钱呢,这一番改口,便是张药师再蠢些也要知道上当,可张药师要蠢,又怎么背得下成摞的医书验方?立时就明白了,晓得这个瞧着极憨厚的老汉方才敲诈他呢,一时怒起,连着糖画也不要了,从穆泰宁手上抢过,都砸在了老汉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