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上贺茂山有一种格外明净浓郁的色彩。一大早,巫女小群就患上崭新的水干,跑到神社门口等待着。她没有等太久,就在山路尽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小群高兴地笑起来。
“明月大人!”她用力挥舞双手。
神社门口的一段路被反复整平过,很容易就能走过来,不过即便如此,明月走完这段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明明刚才还在那一头,却忽然就到了眼前。
“好久不见,小群。”明月笑着把手上提的纸包递给小群,“来,给你带的点心。”
“哎呀,这样不就像是我为了吃点心才来等您的吗。”小群撅噘嘴,但接过点心时又笑得一团甜意,“好香!是桂花糕吗?谢谢明月大人!”
“马上就要二十岁了吧,小群?看上去却和十岁时没什么两样,还是很孩子气嘛。”明月揶揄道。
“哪有……”小群脸红了。
明月走过朱红的鸟居,径直往前方走去。小群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一年来神社里的事情,不时扑哧扑哧地笑,又赶紧自己捂住嘴,生怕被神官们说不敬神灵。她比明月大一岁,却是圆圆的娃娃脸,又比明月矮半个头,看着果然还像个活泼的小姑娘。但说到最后,小群却忽然叹了一口气,天真快乐的脸上出现一抹伤感和迷茫。“二十岁啊……唉。”她轻声说,“大家都已经离开神社啦。等过了二十岁生日,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想一想,就算是我也会伤感于时间的流逝呢。”
“说什么‘就算是我’啊,明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产生这类感慨嘛。”明月顺手摸摸巫女的头,“往好的方面想,二十岁就是大人了,以后也会有新的人生,而不用待在这个无聊的神社里了。”
“明月大人!”小群嗔笑,但脸上的伤感却更浓起来,“话是这样说,我却很舍不得这里,也舍不得明月大人呀。我不是为了照顾明月大人的生活起居才来到这里的吗?可是,明月大人不仅独自去了平安京城里生活,就连以后也不要我了……”
说着,小群眼睛就红了。
“别哭别哭,哭多了不好看。”明月揽着巫女的肩,安慰她。
“大人……您不是会接任神主吗?”小群可怜兮兮地请求,“等到您成为神主,就把小群召回好不好?我保证不嫁人的!”
“这个嘛……”
明月摸着下巴,拖长了声音,等小群眼里的期待越来越闪亮,她才笑眯眯伸出一根食指,斩钉截铁道:“不行!”
巫女圆圆的脸蛋一下子垮下来。“那我就去出家!”她赌气道。
“好啊,我会记得去看你的。”明月淡定地说。
小群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明月笑眯眯地摸摸她头,再摸摸她头;小群敢怒不敢动,又气又委屈地站在原地。
“真是傻孩子。”明月笑着叹气。她转过头,望向前方主殿的方向;那是供奉别雷大神身体的地方,也是某处秘密的所在地。
“小群。”
“是。”巫女怏怏应道。
“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答应我,一满二十岁就立即离开这里。”明月说,“去贺茂分家所在的山城国也好,回你老家丹波国也好,哪里都可以,总之未来五年内都不要回来。哦,北边的大宰府就算了,那边苦寒,连强壮的男人都受不了,你还是别去了。”
小群的表情很迷惑。她有心想问个究竟,但面前的阴阳师抬头望着天边,眼神说不出的深邃。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位大人的容貌越发华美耀眼,但那种凛然的气势不减反增,与其说是柔美的女子,不若说是坚强的男儿还更可信。
“……是,我知道了。”她从来没办法真正违抗这位的要求,所以只能低声答应。
一只青色的小鸟从树枝上跃起,往主殿的方向飞了过去。明月瞥了一眼它的背影,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微笑着对小群说:“好啦,小群乖,今后一个人在山外也要好好生活啊。”
但这句话反而让巫女真的哭出来了。
明月挠挠脸颊,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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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麻烦的公卿贵族前来参拜的时候,神社总是矜持又清净的。明月沿着熟悉的路线进入主殿,找到边上的地下室暗门,顺着石阶走了下去。石板在她头顶合拢,与此同时,她手里多了一盏琉璃灯,用来照亮漆黑的通道。
如果是心智不坚的人处在这种无边的黑暗中,就容易产生各种联想和幻觉,但明月走惯了,所以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有点无聊。从有记忆以来,她每一年都要走一次这条路。五岁那年她就数清了这里的阶梯,一共999阶。
在《易》中,九为老阳,阳极转阴。卜卦六爻,如果哪一爻是九,则记为阴爻。阴阳相生,本是天地至理。
滴答——
水滴落的声音撞击出渺远的回音。
明月步子一顿,侧耳听了听,摇摇头,重新向下方走去。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尽头有一点青幽幽的光;随着距离的缩短,光点逐渐扩大,最后成为一个洞口。明月走出隧道,将琉璃灯放在一旁的石台上。
上贺茂神社主殿下方有一个过分空旷的石室,往上一眼看不到顶,室内没有明火,却有不知哪里来的青色光线充斥黑暗;但这青光也很黯淡,不仅没有明亮的感觉,反而满是阴冷的感觉。在正对通道的尽头处,伫立着一扇被两条铁链绑缚住的巨大石门。石室的顶端无限往高处的黑暗里延伸,石门的顶端也同样如此。石门上别无装饰,只有隐约凸起的几条纹路,站在远处看的话,那仿佛是一个恶鬼的轮廓,挣扎着想要破门而出。
两条铁链的交汇处悬挂着一把同样巨大的锁。那把锁没有钥匙孔,底部有无数符咒贴成的一个“禁”字,不时闪过一道灵光。
石门下站着一个人。
“和那扇门比起来,老师您显得很矮耶。”明月摇头叹气,“不然下次您下来的时候把乌帽也戴上?从四位上的官员,帽子也不算矮,还能御寒保暖,不然万一受凉了患上头风怎么办?老人家就要多注意一下身体嘛。青雀,你说对不对?”
这时代官员们都戴乌帽,帽子的高矮象征了官位的高低。
阴影中“嘭”一声响;青色的小鸟化为面目平凡的男子,对明月行了个礼。
津仓背着双手,脊背挺直,闻言也只是侧过头,淡淡瞥了一眼这个弟子。他容颜本就清癯,近几年更加消瘦,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突出两侧颧骨,更显得他分外严厉。
“你回来得正好,”津仓说,连声音都比前些年苍老,“封印又减弱了。”
“啊啊,知道了,所以才回来的嘛。泄露出来的阴气都凝聚成水,在隧道里‘滴滴答答’来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来水管坏了——哦,对不起,我忘了现在还没有自来水。”明月走过去,抱怨道,“地下室湿气重也就算了,这么暗,干嘛不多点几盏灯?还省得每次下来都提灯笼了。”
“你怎么废话还是那么多?还有,这件事你已经抱怨很多次了,我也跟你解释过不下三次了。”津仓轻轻哼道,“这扇门……”
“知道知道,门后就封印着整条岛国的阴川,不能带来太多外界阳气,不然阴阳相吸,就容易让阴气暴动、更削弱封印嘛。这是伟大的贺茂忠行大人提出的天才的计划,将全国的阴气聚集到这里,这样就会让妖魔鬼怪渐渐失去力量,而将他们的气运通通抢到我们人族身上,过个几十上百年就能屠尽外道,实现人族大兴啦。”
人也好,妖也好,都是要依靠阴阳两种力量才能生死轮回的生物;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是如此。但两个种族的气运却有阴阳之分。阴阳师们认为,人族依靠阳气生存和获取力量,而妖族依靠的是阴气。那么,如果这个国家的阴气能够全数被人族掌握,人们就不必再害怕妖魔鬼怪了。
“而且,我们上贺茂神社被称为镇国神社,一旦掌握这股庞大的力量,就能实现社会的安定有序,让公卿永远是公卿,武士永远是武士,平民永远是平民;所有人各安其分,便是天下井然有序,万世太平啦。”明月很是顺溜地一口气说完,而后叹了口气,“老师啊,您没说烦,我都听烦了。我还年轻,耳朵长茧多难看。”
津仓不言不语听她啰嗦完,这才冷笑道:“反正都是要死的,难不难看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可是那种就算自杀都要选死得最好看的方法的人。”明月语气散漫,还带点儿无赖,“不过老师,我都说‘伟大的贺茂忠行大人’了,您这回居然没反驳我,莫非是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承认他比你强了吗?”
忠行和津仓两兄弟不算和睦。人们一直认为,津仓是在当年家主位置的斗争里失败,才被放逐到上贺茂神社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神主的。当然,事实的确如此,津仓也一直看不顺眼忠行。但他们在不和之中,又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想想就知道了,上贺茂神社是当今第一神社,离平安京也不算很远,忠行能将这个位置交给弟弟,说明他其实是信任津仓的。
“哼……”津仓的表情说不清是疾风还是自嘲,“我们的确理念不合。但当年我和忠行曾有过约定,无论谁成为家主,另一方都必须为了对方的理想而努力,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好吧,您开心就好。”明月耸耸肩,“开始吧,老师。”
津仓沉默一瞬,面无表情地看向石门,挥手凌空画一道符咒:“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
石门上乍然显出无数道细小的符咒!与此同时,那道隐约的恶鬼轮廓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并且动了起来。铁锁一震,“哐哐哐”地颤抖着,底部符咒大亮!那恶鬼不断挣扎、咆哮,面目狰狞,却一丝声息也没有发出。
“明月!”津仓厉声道。
“是是。”年轻的阴阳师懒洋洋地说着,从头发上拔下簪子,用力在手掌上一划。鲜血霎时源源涌出,朝着高出飞去,直扑到铁锁上面。
铁锁的灵光里染上血色,片刻后血色变成金色,灵光也愈来愈盛,气势昂扬地将恶鬼镇压下去。相对地,恶鬼动作变缓,最后终于不甘地委顿下去,重新隐回石门中。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明月放下手,稍微有些喘,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她毫不在意,甩了甩受伤的手,又探究性地看看手上的铜簪,感叹道:“哟,没想到还挺锋利。”
津仓的目光定在她手里的簪子上,随后他眉一皱,问:“明月,你的古玉簪呢?”
“哪个……哦,从大唐那边过来的那根啊。”明月随口道,“上回不小心打碎了,就换了个这个。”
实际上,那根玉簪是被茨木弄坏的。有时明月看他无聊,就意思意思陪他打打架、切磋一下,结果那只二哈……咳,那只大妖怪兴奋起来就没轻没重,不仅把院子弄得一团乱,还震碎了她的玉簪。本来明月还是有点不高兴的,但想想这是难免的,也就算了。
但津仓似乎很生气。“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他呵斥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你竟不知道珍惜!”
“哎呀,希夷留下的东西还有几样,别生气嘛,老师。”明月低头审视自己的伤口,头都没抬,只若有所思,“与其关心那个,不如关心一下我怎么样?我才是希夷留下来的最大的宝贝耶。你说,我拿铜簪划的伤口,会不会得破伤风?”
或许是她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津仓的神色稍稍好看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破伤风?你究竟从哪里想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词?”他嗤之以鼻,“是什么都无所谓,明月,你是不会生病的。”
“对哦,差点忘了,我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染的体质。”明月理了理头发,晃了晃发簪,为难地看着上面的血迹。她想了想,又四处看了看,看到青雀时眼睛一亮,大步走过去。在青雀疑惑的目光中,她笑嘻嘻地拿他衣服下摆擦了擦簪子上的血,毫无诚意地说:“抱歉啦青雀,不过如果我带着血腥味回去的话,肯定会被家里式神怀疑的。”
青雀苦笑无言。
“没错,正是如此。”津仓望着她,“你是在贺茂家的祈愿之下,由本国最优秀的血脉和大唐最优秀的血脉结合而孕育出的灵胎,天生灵力强大、百邪不侵。”
明月“嗯嗯”地点头,很是敷衍了事。
“你可能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阴阳师。但是,你注定要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献出生命,好将阴川永远封印起来。”津仓顿了顿,唇边依旧有嘲讽的笑意,“明月,你是否会不甘心?”
“啊?还好。”明月正把头发重新梳起来,很平静地回答,“虽然听上去有点悲惨,但是老师,你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一个人能衣食无虑、养尊处优、健健康康地活到二十五岁,是一件几率很小、很幸运的事情。你只要去看看平安京外面的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就会明白了。这种条件,你随便换一个贺茂川边挣扎求生的人,估计都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的。”
“不过,要说不甘心的话,大概还是有一件事的。”她放下手,直视着自己的老师,“津仓大人,你也好,忠行大人也好,对于社会稳定的理想,居然是要通过阶级的永久固化来实现,这种理想实在是——”
她挑了挑眉。
“格局太小。”
边上青雀陡然一震,津仓却没有被她唬到。“哦,是吗?”他冷冷道,“可惜执棋之人不是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况且,”他嘲笑说,“如果你有更伟大的理想,为什么不反抗自己的命运?连自己的命运都不加以反抗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及其他生命?”
“问得好。要说为什么的话,老师您不是知道嘛?”明月笑了笑,“我是忠行大人通过祈愿才出生的人,从一开始就背负了封印阴川的使命。‘出生’就是我最大的‘咒’,没办法摆脱的。”
“……你知道就好。”
津仓甩了甩袖子,喊一声“青雀”,顾自往外走去。明月不在乎他的冷脸,脚步轻快地跟上。她拿起先前搁下的琉璃灯,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上走。黑暗无尽,道路漫长。
“好无聊啊,老师,来聊聊天怎么样?”明月说,“我说啊,你们要将阴气永远封印起来,这个举动虽然短期获益巨大,但后果是什么,老师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你这个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我和忠行难道不明白?”津仓毫不犹豫地说,“但此举能让人类得益上千年。与其让普通人在妖魔的威胁下始终担惊受怕,不如让他们挺直脊背地活下去,最后就算和世界一同毁灭,也算不得吃亏。”
明月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津仓走在他前面,明月看不见那位老人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沉默的意思是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于是她琢磨了一下,继续没话找话:“老师,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占卜的第一卦吗?”
“怎么不记得?你六岁卜的第一卦,就解出了贺茂家真实的计划,不然忠行慌慌张张跑过来干什么?”津仓老朽的声音里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我记得那是否卦。真了不起。”
否挂,天地卦。乾上坤下,天地不交,为否。
“没什么难的。人为阻隔阴阳,导致天地不交,世界就岌岌可危了。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去?”明月说,“不仅是天地卦,还是九五爻呢。爻辞还记得吗,老师?”
卜卦算六爻。简单地说,要计算六次,才能确定结果。所谓“九五爻”,就是指第五次计算的结果为“九”,对应的解释即为“爻辞”。
津仓没有回答。他陷入回忆了吗,还是在发呆,或者干脆阿兹海默症不记得爻辞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明月淡淡道:“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对这方世界而言,其命运确实如系在柔弱的树枝上一般,岌岌可危。
“……你还忘了前半句。”津仓突然说,“九五,休否,大人吉。只要心怀谨慎,气运足够,什么危险都不会构成妨碍。”
“哦……”明月慢吞吞地说,“老师,您认为贺茂家是‘大人’吗?”
这一次,津仓是真的再无回答。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晚了半个小时!!看在快6k的份上原谅我吧>
明天依旧八点!啊啊爆字数的悲伤,永远存不下稿……
******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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