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随意惊吓一个曾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因为他们本能的反击将如疾风骤雨,不死不休。
开个玩笑,情况当然没这么严重。
但在理智做出判断前,明月的确已经抽刀上前,一刀直指男人要害。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这分惊讶并未妨碍他的躲避,甚至当他单手将自己整个人拉起来时,他还能及时拔刀架住明月的下一击。
从角落的影子里,飘来一声细微的“咕噜噜”,令人联想到野兽攻击前,从喉咙中发出的威胁的低吼。
明月飞快瞟了那边一眼,同时制止了蓄势待发的魇苍。
双刀相击,清响长鸣。
明月一击不中,理智也已回归,便即刻后跃几步,挑眉看向男人。
“哟,力气不错嘛老铁。
怎么现在难道流行夜闯闺房吗?”明月随意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大驾光临,是为劫财还是劫色还是两者都有呢,强盗先生?”
“真是位厉害的小姐。
”男人摸了摸鼻子,潇洒地将刀还入鞘中,打量过来的眼神含着笑,却又异常犀利。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能做到杀人、抢劫和越狱这三件事的小姐。
”
“我可没干过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啊。
”明月义正言辞道,“我是无辜的。
”说话间,她也将三日月收起来。
飘忽昏暗的灯光里,三日月仍在挥动间发出一线炫光。
男人被吸引了目光。
“真是一把好刀。
”他称赞道,“就是用那把刀砍下了可怜的商人的头颅吗?”
“都说了我没干过那种事。
”明月说,“莫非尊驾是来寻仇的?那可找错了人。
”
“‘在下远道而来,只为取你项上人头。
’这种说法虽然非常霸气,只可惜并非我的目的。
”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看似不经意地走近几步,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狭小的房间里更显高大,当他抱着刀身宽阔的长剑,在幽暗的灯火中笑出一口白牙时,几乎像个顶天立地的魔王一般恐怖。
“我不过是听说自己预订好的孟极被人抢走了,所以才来瞧个究竟。
”男人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兼具玩味和不怀好意,“没想到正好撞见芝草的通缉犯之一。
抓住你交给官府的话,可是能换到一笔不错的赏金的哦,小姐?”
“有钱买下孟极的人还需要赏金吗?真叫人惊讶。
”
“哈哈哈,钱总是多多益善。
我喝酒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钱花光了,正发愁尾款呢,就遇到了强盗小姐您,这一定是天意吧。
”男人随手将刀抗在肩上,一副神气活现的武将模样,“怎么样,要么把孟极还给本人,要么成为本人的赏金,强盗小姐更喜欢哪一个?”
“结果你只是来黑吃黑的而已嘛,而且还是个捏不住钱的浪荡子。
”明月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指向窗外,“我比较喜欢……”
嗖嗖嗖。
三道弩/箭自窗外连发而来,直取男人后脑勺和后心。
他“哟”了一声,用一个很高明的闪避动作避开了攻击。
“我比较喜欢看你被射成马蜂窝的样子。
”明月蹲在地上,仰头欣赏钉在建筑上的弩/箭。
寒光闪闪的箭尖没入墙壁,留下柔韧的合金箭身还在不断颤动。
“没有射中可真是让人遗憾。
”
男人同样蹲在地上,以免再次成为窗外神箭手的攻击对象。
即便做出这么怂的动作,他看上去也还是一副大马金刀的模样,真不知那满面的豪爽和自信从何而来。
底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震得整个客栈摇晃不已,还有人在大吼着指挥,说绝不能让逆贼风汉逃掉。
两人蹲在二楼的房间里两两对视,油灯里的火苗坚强不屈地跳动着,照亮他们的表情,于是他们各自都发现对方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甚至还都带点看好戏的笑容,不免同时吃了一惊。
想来在这两人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只有他们优哉游哉旁观别人焦急的份儿,还不曾让自己成为别人观察的对象。
“搞了半天,结果你自己才是更大的通缉犯啊,风汉先生。
”明月幸灾乐祸地笑道,“‘逆贼’呢啧啧啧,不知道把你押到官府去,能换来多少赏金?”
“我想能为强盗小姐您换来一个干净利落的斩立决吧。
”风汉镇定地回答。
然后两人同时就地一滚,避开乱射进来的羽箭,先后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落下的同时扭身闪过呼啸而来的兵刃,然后在夜晚芝草的街道上夺路而逃。
左拐,右突,冲刺,翻墙,再冲刺。
实行宵禁的城市素来空空荡荡,却在今晚显得格外热闹。
两人在前方一路狂奔,身后一群官兵举着火把奋勇直追;某条街上挂了一长串早已破败褪色的红灯笼,在一群人浩浩荡荡跑过时被风吹得上下飘舞。
“我说你这混蛋到底犯了什么事啊,居然弄出这么大阵仗。
”明月十分感慨,郑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强盗先生,你真是条汉子,我看好你。
”
“哪里,倒是连累了强盗小姐你,真是过意不去。
”男人迎着夜风大笑。
他忽然朝天空伸出手,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几息过后,天空中回荡出一声震彻天地的虎啸;夜色中,一头白底黑纹的猛兽乘风而来,在快到他们头顶时陡然俯冲而下。
名为“风汉”的男人单手抓住骑兽背上不断扭动的缰绳,猛地纵身跃上妖兽脊背,但他潇洒的动作却突然一沉;原本他可以漂亮地端坐妖兽背上,现下却身体一歪,不自然地朝前倾斜,幸好脚下踩稳了马镫才险之又险没从半空掉下去。
明月紧紧抓住他的衣裳。
“年纪大了就小心些嘛,风汉先生。
”她语重心长道,“你看,要不是我机智地跳上来抓住你,你就要摔个屁股朝天呢,那会多么丢脸啊。
”
喂喂喂要不是她硬要挤上来,他也不会没坐稳好吧!风汉先生看似苦笑一下,深褐色的眼睛却闪现出深感有趣的光彩。
“坐稳了,强盗小姐!”他朗声说道,一抖手里缰绳。
外形宛若猛虎的骑兽再度长啸,甩动长长的尾巴,姿态漂亮地避开底下射来的弩/箭,朝着天际遥遥而去。
妖兽乘云踏风,在清润的月色中驰骋。
转眼之间,芝草的建筑就化为远方看不清的朦胧淡影。
高空的风冷冷扑打在身上,却像是自由冷冽恣肆的吐息,叫人快活得直想大喊两声。
明月回过头,看见远方属于柳国的凌云山直挺挺立在那里,仿若一道僵硬的屏风。
“哟——嗬——”
她高举双手,果真高兴地呼喊出声。
掌控骑兽的风汉剑眉一挑,忽然也跟着长啸起来。
圆月高悬,星光闪烁,在薄云淡雾的清冷高空,两个人就这样疯子一样地大吼大笑,边叫边笑;毫无意义的吼叫和大笑乘风远去,散落无边天地。
“喂,我说,这位小姐!”风汉在风里嘶吼,“要是我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你,我肯定会死缠烂打地非娶你不可!”
“你大可试试看!然后每次都被揍成傻瓜!”
两个人又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大笑。
漫天星辰摇曳不止,似乎是快被他们吵得坠落下去。
“风汉先生!你这匹骑兽是驺虞吧!我见过一次,别想骗我!”明月抓着风汉的肩膀大喊,“你都有最好的骑兽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孟极!”
“哪个男人会嫌自己骑兽太多!”风汉同样用大吼回敬,“骑兽!就跟酒和女人一样!是男人不可缺少的东西!越多越好!”
“放——屁!”明月吼得铿锵有力。
然后两个傻瓜又笑得快喘不过气。
就在他们醉酒一样哈哈大笑的时候,飞翔在空中的驺虞昂起巨大的头颅,鼻翼耸动,不安地来回甩动尾巴。
很快,一片暗影遮蔽了月色,在他们身边弥漫开
“你们两个闹够了吧?”
一头巨大的、宛若翼龙的妖魔悄无声息从后方飞了过来,平行于驺虞身旁。
驺虞不断摇晃着头颅,毛皮下的身躯颤抖着,喉咙中发出无助的低吼。
明月怕驺虞惊吓过度而失控,便轻轻抚摸它的身躯,这才让它平静一些。
在飞行的妖魔头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模样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身穿交领短衣、束脚长裤,头上裹的方巾正好在明月看过去的时候被强劲的风吹走。
少年一头过肩长发在风中乱飞;月光照耀中,那头飘飞的黑发一寸寸染上金黄。
拥有黄金般发丝的少年,站在滑翔的妖魔头顶,带着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注视他们。
“真是的,累死我了……好不容易从帷湍狂风暴雨般的诘问和怒骂中逃出来,你多少也为我着想一下啊,尚隆。
”金发少年抱怨着,瞟了明月一眼,“哦……时隔这么久,你总算有恋爱的打算了吗?真可惜,她可不是你能恋爱的对象啊尚隆。
”
他“嘻嘻”地笑起来,就像每一个爱恶作剧的邻家少年。
不知道究竟是叫“尚隆”还是叫“风汉”的男人却一脸没所谓,反而神色自若地颔首:“果然是这样吗?其实之前我已经有所猜测,不过得到你的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惊讶。
”
“你的表情可不像惊讶。
”少年撇嘴,随即瞪向明月,“我说你啊!既然已经回来了,干嘛还在外面浪费时间?干嘛不赶快回蓬山去?”
明月来回打量这两人,摩挲着下巴,最后慢吞吞地“唔?”了一声,拿无辜的表情代替疑问。
少年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他的目光在明月头发上打转,而后看向尚隆。
虽未说话,尚隆却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不是染的。
”
“跟那家伙一样,是黑麒麟吗。
难道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对,我明明感觉到了使令的气息。
”少年叉着腰,嘟哝着仔细打量明月,“喂,你是不是还不会变身?”
“我说你,多少礼貌一些吧。
”尚隆说,“还真是头马鹿啊。
”
“谁要叫那种傻瓜名字!”少年不满道,“这还不都是怪你!”
尚隆无视了他的怒火。
“总而言之,先到地面去,之后再来细谈。
”他以一种惯于决策的人才会有的命令口吻说道,“不要侵入恭国的边境,就在这里降落吧。
”
少年哼哼着别过头,却立即执行了尚隆的命令。
夜空在他们身边飞快倒退,圆月和星辰也离他们远去。
墨绿长发的男人手握驺虞的缰绳,回头对明月洒然一笑。
“正如你所看到的,这家伙是我家的笨蛋麒麟,延麒六太就是他。
”他神色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说谎过后的羞惭,“至于我,我叫小松尚隆,是被称为延王的雁国的王。
”
“很多人都在找你,强盗小姐,或者说……塙麟。
”
“乐俊先生辞官了吗?”
从庆国西海岸出发的客船,一路行来都是风平浪静,顺风顺水得让船长都觉得惊讶。
虽然总是看见蔚蓝色的广阔海面,这样的景色未免单调,但旅人们情愿要这种单调,也不想遇上气势磅礴的惊涛骇浪,而把命给丢在海里。
好好化为人形的半兽青年略有些不好意思。
“啊,是这样没错。
”他点着头。
“是因为被人刁难了吗?”鼬问。
“呃?没有,不是这么一回事,同僚们都是很努力的好人。
”乐俊挠着脸颊,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或许的确和官场上的相处之道有关吧?怎么说呢,没有谁刻意为难咱啦,只是在工作了十年之后,突然觉得想要回到百姓身边,重新认真看一看这个世界。
一时冲动就在工作繁忙之时递上辞呈……”
他苦笑一下。
“很任性/吧?”
海面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平静的波光。
一群飞鱼游在船旁,接二连三跃出水面,像一群跳跃前进的音符。
远处的水面突然竖起一道雪白的水柱,可能是鲸鱼喷水,也可能是妖魔在喷水。
鼬面向这平和得几近无聊的景象,在微风拂过时流露出很淡的笑意。
“乐俊先生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才会做出决定的。
别人不应该随意评价。
”
就在乐俊打算点头的时候,却听黑发青年以冷静的声音继续发言:“不过客观而言,这样的行为的确称得上‘任性’。
”
“喂喂,鼬小哥……”
鼬微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失礼了,乐俊先生。
”
乐俊笑着摇摇头,也放眼眺望无垠的海面。
“成为官员,获得仙籍,然后就是不老不死,与之相对的,工作也变得看不到头。
”乐俊出神地说,“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斗志昂扬,宣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明白了‘工作是做不完的’这件事以后,似乎就有点失去干劲了。
”
“虽然心里很明白,我的工作跟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是非常重要、不得不去做的事,但是却因为成为仙人,而慢慢丢掉了‘时间宝贵’这个概念。
所以我才想,应该趁着对政事心生厌倦之前,赶快重新体验一下百姓的生活,重温真实的人间生活。
之后,再回到工作中去。
”
“不过,官员厌烦工作的时候,能够辞官下界,让停滞的时间恢复流动,王呢?”
乐俊的声音变得很小,很低。
“王跟我们不一样,一旦被麒麟选中,就一直是王。
但王跟麒麟也不一样;麒麟是天道的化身,但王在成为王以前,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
“虽然这样说有不敬的嫌疑,但我知道,王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
他轻轻叹气,面上现出愁容。
“有时候会觉得很担心,甚至时间越久就越让人担心。
王的工作永远没个头,除非……”乐俊打了个寒颤,没有将话说完。
鼬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如果王也能辞职一段时间就好了。
这句话乐俊说得很含糊,几乎是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