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国的王竟然在柳国边境也能找到关系,甚至看上去,尚隆混得还十分不错。
反正在他和某身材魁梧的官员相互拍肩大笑过后,三人就得以在一处十分不错的庭院安歇一宿。
“你不是才在芝草被官府追杀吗,风汉先生?”
面对此等揶揄,一国之主自然有一笑置之的肚量。
他龙行虎步,率先在会客厅的上首落座,又自然而然地吩咐侍女拿酒过来。
延期六太早就重新把一头耀眼的金发包裹严实,此刻盘腿坐在矮几上,瞪着尚隆,不许他晚上喝酒。
好吧好吧,那就清水。
尚隆故意做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夸张的表情惹得一旁侍女捂嘴而笑,尚隆便趁机和美丽的侍女调笑几句,又让她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好给弟弟妹妹沐浴用。
侍女满面春风而去,明月斜眼看尚隆,对这份撩妹功力大为感佩,下定决心要自我提升。
“这种能力就不用提升了,你到底有没有麒麟的自觉?”六太说完明月就转头嫌弃自家主上,“还有你,你这家伙有没有王的自觉?什么叫‘给弟弟妹妹准备沐浴的汤水’,难道你自己不也该沐浴吗!好歹跟两位麒麟在一起,多少也更加爱干净一点吧。
”
“听说爱干净是麒麟的天性之一。
”尚隆赶苍蝇似地挥挥手,只笑对明月一个麟,“别看六太外表年幼,其实已经是年逾500岁的老麒了,所以面对年轻的麒麟就会染上喋喋不休说教的毛病。
只得麻烦强盗小姐多多包涵了。
”
“哪里的话,贵国台甫分明秉性纯良,十分可爱。
”明月谦恭微笑,不紧不慢道,“如果真需要包涵哪位,恐怕还是上门找茬还连累我夜半狂奔的强盗先生呢,您说如何?”
尚隆一听,再度大笑不止。
六太疑惑地看着他们,口中追问不止(“什么强盗小姐先生的,你们在说什么?”)。
可这一王一麟都没有细说的意思,六太不免觉得没趣,指一指明月,大模大样地对他的后辈说:“小不点,快去沐浴,你脸上贴的皱纹都快掉了。
”
被一个外表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叫“小不点”,明月笑脸不禁一僵,又下意识摸摸脸上,果真摸到被夜风吹歪的妆容。
“我可不想被叫‘小不点’啊……”
耳听得边上尚隆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明月站起身,睥睨地瞧他一眼,说:“幼不幼稚?延王陛下,注意形象。
”
尚隆满不在乎,说那些东西无所谓。
正巧热水备好,明月便率先走向门外,将雁国主仆留在身后;他们肯定有些不便被外人知道的话要说,她不如趁机去舒舒服服泡个澡。
拒绝了侍女的服侍,明月将自己浸入到大大的木桶里,顶着毛巾幸福地叹了口气。
难怪她这次突然有了洁癖,原来是麒麟的缘故……
“魇苍。
”明月问,“你没偷看吧?”
——主上,即使是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明月在水中“咕嘟嘟”笑出一连串气泡。
淡淡水汽氤氲,几盏油灯放在四角,照亮小小的水房,也将她自己的影子投映在屏风上。
屏风陈旧却精美,绘了长幅的图画。
明月盯着眼前这幅绘卷,忽而趴到浴桶另一头,探头去仔细看图画所讲的内容。
“这个是舍身木,嗯跪拜的应该是人类,这边像是敦煌飞天的该是女仙……这个脑后有佛光的女人……”
——主上,那是西王母。
她探出一只湿淋淋的手臂,指尖像是要触摸那个面容模糊的女神,却突然转而指向右上角。
“那这个呢?”明月问,“这个站在云里的,看不清脸的……”
整幅画卷里,这个云端里的人位于最高点。
云霭遮蔽了他的面容,只有飘逸的衣袍和指向人间的手指露了出来,边上绘着条条金光,似乎象征着他无边的神力。
妖魔魇苍屏住呼吸,像是敬畏一般。
——主上,那就是天帝。
这幅屏风上的绘画讲述的是天帝创世,又诞生生命的故事。
室内安静无声。
画面本来就很模糊,隔了水雾看去,人物的脸孔却像是更加模糊了。
“魇苍。
”明月盯着画面,“天帝……叫什么?”
——天帝……就是天帝。
“那,西王母呢?”
——西王母就是西王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魇苍的声音好像突然有些机器人一样的平板呆滞。
明月的目光慢慢转向西王母——那个脑后一圈佛光的女仙,她面容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那该是个慈悲的微笑,就像她注视下方跪拜的人群的目光,也该是慈悲的。
只是水雾扭曲了光线,有一瞬间让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西王母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线条模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哦,是吗?没关系,反正时间还够用。
”明月微微一笑,低声絮语,“三十个神栖日,算下来有足足七年呢。
足够了。
你说呢……”
她的手指移到西王母脸旁,在稍微一个停滞过后,戳破了这个模糊的笑脸。
“还真是不好意思,奥威尔。
”
……
身为男性,出门在外很多时候就方便得多,比如尚隆就能带上自家马鹿,大大方方蹭了此间主人的洗澡池子,在贴了瓷砖的澡堂里泡得不亦乐乎。
尽管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小水坑,外面也只简陋地搭了个小木房,但在这种偏僻的乡下也说得上是不错的享受。
“啊——长途旅行后的沐浴果然很舒服!”
六太在水里憋了好半天气,再一下猛钻出水面,痛快地晃动头发上沾着的水珠,不顾边上被他溅了一脸水的尚隆“哎哎哎”的不满之声。
“……麒麟果然还是动物,这幅样子不就像只出浴的小奶狗吗。
”尚隆抹了把脸,大手揉了揉六太的头顶。
六太脖子一缩,赶紧甩开他的手,飘得离他远一点。
麒麟头上长角,所以非常抗拒被人摸头,就算是主上的抚摸——虽然勉强能忍,但也不太喜欢。
尚隆披散一头长发,双臂舒展依靠在池边,露出半个赤/裸的胸膛,一副无比惬意的模样。
不多时,头发湿漉漉的马鹿少年又游了回来,紫色的眼睛不服气地瞪着他。
“喂,尚隆,你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吧,赶快继续说。
”六太催促道,“‘要对塙麟保持警惕’,这是什么意思?”
尚隆睁开眼睛,觑了这小鬼一眼,面上懒洋洋笑着,深褐色的眼睛却在缭绕的水蒸气里也显出十分的锐利。
“麒麟果然是善良的生物。
”他说。
六太登时皱眉:“尚隆?”
“让你离她远点,你就这么照着做就可以了。
”尚隆说,“真担心你又正义感发作,或者出于麒麟的同族之爱,莽莽撞撞和她牵扯过多,最后反而把自己搅进一堆麻烦事里。
”
这就是个能笑着把话说得气死人的家伙!六太愤愤地拍打了一下水面,故意让水又飞溅了尚隆一脸。
“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了!”他抗议。
“哦——那当初对泰麒那么热心的家伙是谁?还和景王一起反对本王,非要让雁国和庆国一起干涉戴国的内政。
”
“那只是口头上的……”六太怂了一秒,立即抬起头,“而且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泰麒经由西王母治好,泰王最后也成功回归。
可以说要不是我和景王,你这个雁国之主就成了对戴国见死不救的混球!”
“说什么呢——你这不敬主上的马鹿!”
主从二人相互瞪眼龇牙,活像两个乡间斗气的小鬼。
最后到底是尚隆往后一靠,停止了这场幼稚的较劲。
见他这样,六太也展开眉毛,有点无聊地撇撇嘴。
“什么嘛,还以为你和塙麟已经关系很好了呢。
”他抱怨道,“结果还是叫人家‘塙麟’啊‘她’的,我说,尚隆,你不会连塙麟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吧?”
六太一抖头发,狐疑地盯着自家主上。
“没问。
”尚隆的神态从容到了懒散的地步。
“尚隆你这家伙——”饶是有所心理准备,六太也还是震惊了,“喂喂喂我说,不至于警惕到这个地步吧?你看上去明明和塙麟很合得来啊?你到底怎么了啊,尚隆?”
延王并未立即回答。
他的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平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长期练武的人常常会有比寻常人更加悠长的吐息,但是,延王保持着这样的呼吸节奏,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
五百多年,两万个日夜,二十四万个时辰的流逝。
而头顶交替的日月星辰,仍然漫长得一眼看不到头。
将一块石头放进河里五百年,水流会将其打磨成何等模样?将一个人置身于光阴的滚滚洪流当中,他最终又会成为什么样?神,魔,人;三者皆有,亦或三者皆非?
所谓王——就是不得不屹立于时间长河当中,一力抵挡所有巨浪的顽石啊。
延王笑起来,笑出一派漫不经心的轻松。
“叫什么都不重要,总归是别国的麒麟。
只要不扯上我雁国的子民,其他的都不关我的事。
”
他又伸手揉了揉自家马鹿的头。
六太即刻紧紧皱眉,这一回却没有避开。
“作为麒麟的话,那家伙实在太奇怪了。
”
很奇怪地,刚才六太追问的时候,延王无心说明,现下六太不问了,他却又面对渐渐消散的水汽,自顾自解释起来。
“柳国的地牢有很重的血腥味,重到你这样的笨蛋麒麟一进去却会被熏得晕过去。
塙麟那家伙却很顺利地从那儿逃了出来,而且是靠她自己。
”
“而且她很会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分明初来乍到,居然能从我手里抢走订好的骑兽。
”
——你该不会是在记恨塙麟抢你的骑兽吧……
六太发泄一般地说出了堪称幼稚的猜测,但隐藏在他不屑神情下的,是一抹隐隐的担忧。
延王没有理会他。
“甚至……”他抬起头,仰望木板拼成的简陋天花板。
从木板的间隙中,漏下一线镶满星星的深蓝夜空,还有一缕淡淡的月光。
“她剑术很好,好到能和我一对一的程度。
进房一看到我,本能地就拿剑砍了过来。
那种反应能力……六太,说她杀过人我也信。
”
什么?!
和目瞪口呆的六太不同,说出这句惊人之语的延王,唇边反而是耐人寻味的笑容。
“我随便猜的。
”他轻松地说,“塙麟身上没有血腥味,不可能杀过人。
否则,她应该像当年的泰麒一样沾染上污秽的诅咒之力。
”
六太总算大大松一口气,继而愤怒地抓着延王胳膊使劲摇。
“尚隆!你这家伙不要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可恶,我真是被你吓死了!”他真恨不得咬自家主上一口。
“哈哈哈……”延王毫不在意,“不过,六太,你就没察觉到塙麟的不对劲吗?”
金发麒麟手里动作一缓。
“要说不对劲……只能说塙麟的‘气’太过封闭了吧?”六太不确定地说,“原本麒麟的气息应该很明显,一下就能感觉到,但这回我也是靠近了才发现那是塙麟的。
”
“嗯,如果不是觉得那天突然出现却没有伤人的窫窳很古怪,我也不会联想到麒麟身上去。
”
“窫窳?!”六太瞪大眼睛,“好厉害的妖魔!塙麟的使令吗?”
“看样子是的。
”
不愧是黑麒麟啊,六太嘀咕着,只希望塙麟不要像泰麒那样命途多舛。
“也差不多了。
”延王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池水中站起来,“不要让塙麟等太久。
”
温热的水流顺着延王光/裸的身躯滴落,勾勒出肌肉起伏的线条。
五百年前在濑户内海沿岸成长锻炼出的躯体,在五百年后的现在依旧年轻健壮,甚至因为成为神之后被消除了疤痕,而展露出凡人时从没有过的光洁耀眼。
延王披上单衣,拿厚实柔软的毛巾随意擦了擦湿法,就抬腿往他们的院落走去。
六太身为麒麟,举止更加轻盈,转眼间连头发都全干了。
他用头巾包好头发,望着主上的背影,暂时按下心中莫名的疑惑和忧心,脚步轻快地跟上延王的步伐。
对于雁国这对随意惯了的主仆而言,礼节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
六太望见房里透出的灯火,眼珠一转,少年心性作祟,觉得尚隆对塙麟如斯冷漠,那他作为同族,现在表现热情些也没关系吧?于是六太几步跑过去,一把推开门蹦了进去。
“塙麟!久等了吧?”六太笑道,“都是尚隆这家伙磨磨蹭蹭……哇!”
灯盏旁,斜斜靠在榻上看书的少女略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但见她黑发如缎,雪肤明眸,单手支在脸旁,露出一截凝霜皓腕映在暖色灯光里。
一袭素色交领衫裙被她坐得有点皱,她坐直身体时还随手拍了拍裙摆上的纹路,又大大伸个懒腰,笑眯眯对他们招手。
“你们总算洗完啦?怎么都这个表情?”她得意地挑起眉,满脸揶揄之色,“怎么,被我惊艳到了?所以我出门才要做好伪装嘛。
嘛嘛,我都习惯了,你们也看惯就好。
”
她眉眼含笑,眼睫一动就能生出烂漫星光;如此姝容丽色,实乃生平仅见。
反正六太就又“哇”了一声,率性感慨道:“好漂亮!就算是黑麒麟也好看到过分了啊!尚隆,尚隆你说对吧……尚隆?”
他捅了自家主上两下,都没收到反应,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延王一动不动,神色怔怔,如坠梦中。
“贺茂……小姐?!”尚隆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