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迟愣了愣,“娘娘……要离宫?”
“嗯。”云青枝转头对着铜镜,声音淡淡,“这宫里头太拘束,远不如宫外逍遥自在。”
宋栖迟默默地点了下头,轻声道:“娘娘有自己的打算,臣妾惟愿娘娘切顺遂。”
云青枝没再说话,她便转过身,继续往外走。推开殿门的那刻,云青枝突然站了起来,再次喊住了她。
“以后,你就叫我青枝吧。”她轻轻笑着,停顿片刻,又添了句,“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好。”
宋栖迟以笑,眼眶微微发红,连忙快步走出殿外,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像声渺远哀伤的叹息。
她深吸口气,缓缓走下石阶,朝候在不远处的蕙女官走去。
蕙女官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宋栖迟吓了跳,连忙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娘娘!”蕙女官扑通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哽咽道,“奴婢恳请娘娘替太嫔做主,太嫔她……”
宋栖迟赶紧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道:“姑姑别急,慢慢说。”
蕙女官缓了口气,这才稍稍冷静了些,把方才云姨娘所说的话五十地告诉了她。
宋栖迟听完,不由得皱紧了眉:“如此说来,这云姨娘岂不是间接害死了太嫔?而且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利用云大人与太嫔的旧情进了云府。她还害死了云贵妃的母亲……”
蕙女官急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宋栖迟沉吟半晌,忽然开口吩咐道:“云姨娘这会儿应该还没出宫,你快去把她拦下来,就说陛下吩咐,让她今晚留在宫中为云大人守棺。”
蕙女官犹豫了下,小声道:“可是陛下并未下过这道旨意……”
“无妨,陛下若是问起来,本宫自会向他解释,你只管按本宫的吩咐去办就是。”
宋栖迟望着宫门的方向,轻声说道:“本宫今晚……要让她亲口认罪。”
明晖殿。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异常沉重,文武百官垂首分列两侧,皆神色哀戚,低头不语。
崔凛瞧着没人说话,便轻轻咳了声,大步上前对裴溪故行了礼,开门见山地道:“臣知道陛下在为云大人之死伤心,但眼下还是国事要紧。不知陛下……打算把云家暗线交给谁来管呢?”
裴溪故皱了皱眉,冷声道:“此事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好云大人的后事。”
“陛下此言差矣。云家暗线乃我楚梁之利器,不可日无主,还请陛下早做决断。”崔凛唇边含笑,不慌不忙,“恕臣直言,如今朝中,最适合接手云家暗线的,就是崔家了。”
裴溪故冷笑声,“崔将军,外头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如今百姓惶恐,崔家若是识相,便该让权避嫌,而不是在这里跟朕说这样的话。”
崔凛连忙辩解道:“吴大人虽然精通占星之术,但难免也有出错的时候,崔家世代为国尽忠,怎会为楚梁带来血染山河之灾。就算百姓议论,那也不过是流言而已。”
“但如今皇都百姓人人惊惶,皆因崔家而起。为安民心,朕已决意要收崔家所执兵权,让崔家迁往淮安僻静之地。这样,崔老将军也可安心养老了。”
崔凛咬了咬牙,蓦地抬高了声音:“可是除了崔家,臣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承继云家暗线。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三思而行啊!”
他话音将落,周围便响起了阵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那些人声音虽小,但裴溪故却听得清楚,大部分人都在附和着崔凛所言。毕竟经营暗线不是件小事,除了崔家的百年基业,的确没有旁人可以接的住这个担子。
他眉心轻拧,手指重重地磕了下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暂且把此事搪塞过去。
片嘈杂的低语声中,沉重的殿门忽然被人缓缓推开。
纯净的天光落进昏暗的殿内,冷风挟着薄薄的雪花,拂过低矮的门槛。
云青枝穿着雪白的素服,在众臣惊讶的眼神中,步步,走到了崔凛面前。
“崔将军是不是忘了,云大人虽然膝下无子,但还有我这个女儿。”她盯着崔凛的眼睛,淡淡启唇,“我云家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崔凛愣了下,随即便笑了起来,似乎并未把她的话当事,“娘娘是陛下的妃子,应当在宫里安心享福,宫外的事,娘娘就别操心了吧。”
云青枝轻嗤声,冷冷道:“我虽是陛下的妃,但亦是陛下的将。当初进宫,也只是为了能更好的辅佐陛下而已。”
她转身看向裴溪故,垂眸行了礼:“如今云家需要我,还请陛下下旨,废除我贵妃的封号,准我离宫。”
“这……这怎么行!”崔凛大惊,慌忙劝阻,“贵妃在宫中并无大过错,岂可说废就废?”
裴溪故的视线落在云青枝脸上,慢慢说道:“贵妃入宫时,朕曾向她许诺,哪日她若不想在宫中待着了,便可自行离宫。”
从云青枝入宫那天起,他便知晓她的心意。他不愿耽误她,曾不少次劝说她离宫府,不必辈子都困在这深宫之中。
她生来便该是自由自在的鸟,应当于万里晴空自在飞翔。
那才是她真正该有的样子。
从云贵妃的躯壳中脱身,去真真正正地,快快乐乐地,做她的云家大小姐。
崔凛下子慌了神,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云青枝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裴溪故淡淡睨他眼,不紧不慢地说:“有云大小姐在,暗线之事崔将军就不必操心了。另外,崔才人在宫中屡次犯错,且不知悔改,朕已下旨将她驱逐出宫,待崔家交出兵权后,便与你们同迁到淮安去住。”
“这……”
崔凛还想争辩,裴溪故已经沉声打断了他:“崔将军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没……没什么。”崔凛只得把腔怨气尽数吞进腹中,咬着牙道,“只是交接兵权事十分繁琐,还请陛下给崔家点时间。”
裴溪故点了点头,见其他人无事上奏,便吩咐退朝。众臣依次退出殿外,只有云青枝脚步未动。
她立在大殿中央,望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轻声道:“青枝还有事要告知陛下。”
“你说。”
“我府后,会从云家旁支中挑选合适的人选,替我接掌暗线。”她凝望着裴溪故如墨的眼瞳,微微笑了下,“我想离开皇都,带上青寰,去别处散散心。”
“好。”
裴溪故抿唇应了声,又叮嘱道:“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开口就是。”
云青枝嗯了声,便转身往外走。她抬脚迈过门槛,雪白的裙裾溶进漫无边际的天光里。
不知为何,裴溪故忽然觉得心头阵酸涩,他蓦地站起身,对着她的背影轻轻说了句:“青枝……谢谢你。”
云青枝脚步微顿,却没有头,亦没有说话。
“陛下不必谢我。你的恩情我已经还的差不多了,如今……我们也算是两清了吧。”她在心底轻轻说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快步走下了门外的石阶。
她想,出了这宫门后,这里,她大约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下了朝,裴溪故便径直了暖阁。
宋栖迟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迎了上去,“阿朝来啦。”
“嗯。”裴溪故极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在桌案旁坐了下来,又垂眸去看她的手腕,“伤口可好些了?还疼不疼?”
宋栖迟笑着摇了摇头,“不疼了,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她拿起手边的茶壶,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边,关心道:“朝中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裴溪故点了下头,“云贵妃自请离宫,接掌云家暗线,算是断绝了崔家的念想。另外,我已下令收崔家的兵权,崔凛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勉强答应了下来。”
宋栖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崔家向野心勃勃,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交出兵权,你还是得小心些。”
“殿下放心,阿朝心中有数。”
裴溪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柔声道:“殿下只管待在这儿好好养伤就是,其他的事情,阿朝会处理好的。”
他边说边站起身,“阿朝去给殿下拿药膏来。”
宋栖迟闻言,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等等,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对你说。”
“何事?”
“今晚,你陪我去趟念和殿好不好?”
裴溪故不解道:“那里如今停放着云大人的棺椁,殿下去那儿做什么?”
“带你去见个人。”宋栖迟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与太嫔之死有关的人。”
夜深风寒,雪花絮絮。
经历了场大火,念和殿已不复昔日的风华,变成了座焦黑的破屋。
云郴的尸体就放在屋子中央的红木棺椁里,只等从宫外请来的僧人诵经过后,再送云府。
云姨娘跪在棺椁前头,不停地打着哈欠。
“人死都死了,还守什么棺呐……”她不耐烦地嘟囔着,强撑起几分精神掀了掀眼皮。
阵寒风穿窗而过,破旧的窗棂咯吱作响。四角放着的灯盏明明灭灭,几条白绫交错飘舞,影影绰绰,竟似人影。
云姨娘胆子小,瞧着瞧着便害怕起来,她有些心虚地往后挪了挪,离那棺椁远了些,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道白绫恰在此时被风扬起,似缥缈的雾气,在她眼前铺开惨淡的白色。
她不禁有些发毛,哆嗦着又往后退去。那道白绫慢悠悠地落下,露出空荡荡的石墙。
风声呜咽,似哭似泣。
云姨娘抱着肩膀,望着那面石墙,突然猛地瞪大了眼睛。
幽黄的灯火映在上头,照出火烧过的痕迹。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墙上……竟有道人影。
那黑影从墙上慢慢地走了下来,踏过地上的白绫与纸钱,步步朝她走去。
“莺莺……别来无恙啊。”
云姨娘哭号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门边跑。可那道门不知为何竟然从外头锁上了,她用力地捶打着,却根本无人应她。
而那黑影依然在她身后徘徊。
那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长长的黑发挡住了她的双颊,云姨娘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唇角有黑色的血不断滴落。
她想起清禾被毒酒赐死那日,唇边流下的,便是这样的黑血。
云姨娘吓得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她背靠着门,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你别过来,是我对不起你……清禾,你放过我吧,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