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怨(1 / 1)

元春先开了口:“是林家表妹吗?”

两人彼此见过,元春方才在门口的失态和焦虑已然不见,只剩下稳重与大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调柔和。

黛玉一听就觉得像极了葛嬷嬷,也像极了在皇后宫里的女官们。

这就是皇宫规矩的可怕之处了,能将活生生形色各异的人,嵌进模具,然后再倒出几乎一样的来。

元春亲切的问候了黛玉几句家常话,两人就暂且别过。

“林妹妹,我先去看过老祖宗,等回头去找你说话。”

黛玉见她身边一个随行的丫头都没有,就知道她要跟贾母说体己话。若是抱琴已经回来了,元春或许会带上抱琴,但除此外,家里的丫鬟便是王氏身边的她也是不信的。

元春等在侧厅,琥珀替她端上茶来,悄无声息地退去。

隔断外,能听见正堂贾赦贾政的话依稀传来。

“母亲,元春既然出了宫,她的终身大事就请您做主了。从前元丫头未入宫前,就跟着母亲住,如今不如叫她再住进宝玉之前住的稍间。一来可以跟母亲亲近,母亲也指点指点她,来日对她的终身有助益;二来元春也可帮着母亲分担家里的琐事,陪着一起照看外甥女,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父亲贾政的声音。元春心里一暖。

亲生父母,总归还是护着她的。

“咦?二弟这是赖上母亲啦?你们二房不日就要搬到东跨院去,怎么倒把个大女儿留下,塞在母亲房里?这是什么意思?要这么说,迎春也十五岁了,正是该议婚事的好年纪,不更应该住进来,让母亲教导吗?”

元春捏紧了帕子。

大伯父还是这样着三不着两,什么刻薄话都放在嘴上,不过是欺负父亲是个读书人,不会反驳罢了。

而且二房要搬家?!

元春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

当日她传出要封妃的消息,王氏笃定老太太会终止两房互换之事,所以根本没给女儿提过。

今日更是一晕了之,二房乱七八糟,谁会跟元春说这事。

贾政的声音就带着愤懑:“大哥!长幼有序,元春的亲事不定,如何就轮得到迎春。况且迎春是……”

庶出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贾赦就抢先打断。

“怎么,大家子姑娘都是一样教养的,二弟在这里跟我挑起嫡庶来了?何况长幼有序四个字,二弟既然说得出也要做得到哇,这么多年你住着荣禧堂,就是长幼有序了?”

贾政显然被噎住了。

贾赦再接再厉:“况且就算姑娘们要按着顺序出嫁,也得讲究个,讲究个……”贾赦终于想起了词汇:“事从权益!对,就是这样。元春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这婚事能容易了?迎春若一味干等,万一也拖大了岁数如何好?”

元春指尖冰凉,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像喝了一口炭火一样,一道火线从口舌一路到了腹中,烧的她五脏六腑都疼。

贾敏从鸳鸯附耳一说时,就知道元春到了。

所以此时看贾赦贾政辩的面红耳赤也不阻止——早让元春听了,对二房和自己现在的地位有个明确的认识就好,免得期待过高,生出事端来。

贾敏的恨意绵长,对二房任何人都生不出好感。

元春虽有她的可怜之处,贾敏也不放在心上。二房若能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她也懒得理会,嫁妆也会按照公中来。

可二房如果想打自己的主意,想图自己的脸面给元春说亲,再要一份厚厚的嫁妆,那可是做梦了。

贾政说不过贾赦,只得望向上首坐着的人。

“母亲,元丫头委屈。当年母亲想着她入宫……”

贾敏眉头一皱,这才开口:“怎么,当年入宫之事,你们夫妻欢喜不尽,至于元春能在太后跟前做女官,还是我厚着脸面去甄贵太妃跟前说通的。今日便后悔了吗?”

当年元春入宫,奔着的自然不是当时已然五十六岁的太上皇去的。

而彼时二十来岁的太子。

想着做几年女官,然后由长辈赐给太子爷,身份自然与寻常妾室不同,来日也是帝王嫔妃。

说来也是元春幸运。

当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皇太后,从来是个端方淡然的性情,对皇子们的事儿只是关照绝不插手,所以一直不曾行此举。更因为规矩严明,元春也找不到机会跟太子来个一见钟情。

正因为此,元春才能平安,不然现在就跟废太子一起圈起来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听说废太子如今疯魔一样,性情暴戾,动辄打死伺候的人。除了正妃和子女不碰,连侧妃都是难保安全的。

每回消息传到宫里,太上皇就要再生一次气。

贾敏冷冷看着贾政:“如今元春能平安出宫,就是大造化!你们心中要还有不足,我也无法了。至于元丫头,我也不敢留!免得来日她出嫁后,一时过日子略有不顺心的,你们夫妻就要来怨我,只怪是我说的婚事!”

贾政冷汗涔涔:“母亲,儿子并无此意啊。”

贾赦啧啧两声:“二弟啊,你这是拿母亲当冤大头啊。女儿有出息就是你们二房的,倒霉了就是母亲的,算盘打得真好!”

贾敏一指他:“你也少说两句。如今有在这里斗口的时间,怎么不回去看着人收拾东西。就这么几步距离,难道两房换过来住还要拖拖拉拉?”

贾赦从前是被贾母训惯了的,但哪一回的教训也没有这次听得入耳,简直是仙乐飘飘啊。

他赔笑道:“母亲说的是,说的很是。儿子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保证明天一早全都妥妥帖帖!”

贾敏作势揉了揉额角,对目瞪口呆的贾政视而不见:“行了,都去吧。今日元丫头的事儿,让我也累的狠了。”

贾赦不肯留下贾政,生怕他继续缠磨老太太,功亏一篑。于是不由分说扯了贾政就走。

见两人都走了,贾敏唇角才略微勾起一抹笑容,对鸳鸯点了点头。

鸳鸯脚步轻快地将元春请了来。

元春心底一片冰凉。

贾赦贾政不知道自己在,可老祖宗肯定知道的。但还让她听到这些话,后来更是说出不敢管她婚事,就是说给她听的了。

就在元春从王氏那里过来的路上,还盘算了许多话要说。

想要勾起老祖宗当年的疼爱之心,再说说这些年的惦念之意,最后顺势留在贾母这里住。

她明白,自己的年纪,婚事上怕是难了。正因为艰难,所以家里的用心和不用心,会是天壤之别。

她原来有底气,觉得祖母最为疼爱自己这个孙女。

可如今……元春眼里是伤心也是心寒。

就因为自己从宫里出来了,所以老祖宗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不但不为自己着想,尽力为自己谋一个好婚事。居然还甩手不管了,把自己当成个烫手山芋甩给爹娘。

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替自己拿主意,要自己进宫做女官才耽误到现在的。

要是自己成了皇帝妃嫔,老太太肯定会仗着自己的势作威作福,可如今自己没成,她居然就能狠心说出不管的话。

要是贾敏能听到元春的心声,肯定要笑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把别人的帮助当做理所应当,要是别人帮的效果不够好,不够粉身碎骨奉献自己,反而会被他们埋怨:什么啊,一点忙都帮不好。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为我再努努力呢,怎么就不能做我的垫脚石呢?

典型的吸血鬼心理。

不过贾敏现在不知道元春所想,她也不在乎。

她只想把整个二房挤出去,来日再寻个好时机分个家。

元春走到正堂。

因听了方才的话,她没法按构思中的流程走,凑到老太太跟前撒娇落泪。于是只是拿出规矩来,叩拜了祖母。

出乎她意料的,祖母居然也没有心疼的叫人赶紧把她扶起来,然后好生安慰她的苦楚。

元春心底的怨从三分增加到了五分。

贾敏打量了一下这个大侄女:咦?进宫十年,不说长进,怎么还将在家里的灵气也磨没了?除了相貌美丽些,元春整个人公侯贵女的气质居然已经消磨不见,若不是看脸,一打眼过去,跟一个普通的侍女没什么区别。

不得不说,皇太后会调理人啊。

贾敏感叹了一句:同样是无儿无女作为继室,杨皇后过得什么日子,失宠的天下皆知,可皇太后却能得太上皇百般敬重,从前做皇后时,将几个有宠爱有儿子的妃嫔拿捏得老老实实,谁都不敢当她的面作妖。

这就是个人的本事了。

“回来了就好。”贾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虽说你刚从宫里回来,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但你母亲既然病了,你就去帮衬着她收拾收拾吧,明日你们两房换过来,也不好闹得鸡飞狗跳。”

刚刚跪拜完站起来,准备坐下细说的元春不由愕然: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居然赶她走?

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按她设定好的套路走,再加上今日眼见母亲晕厥,父亲和大伯的争吵,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的委屈,让元春心里最后的理智也有些烧没了。

她眼中不由留下两行热泪:“祖母,是不是因为我被送回府,没有做成嫔妃,所以您觉得我没有用?连见我都不想见?”

鸳鸯替贾敏添水的手不由一顿。

好大一顶不慈加对皇家不满的帽子盖下来啊。

贾敏望着元春的脸。

三个月前,她来到荣国府。那时候想将邢夫人放进来管家,给王夫人添麻烦都需要先装样子夸一夸王氏,用话堵住她。

因为那时候她掌不住荣国府,稍有不慎就会被架空,被人算计。

可现在,三个月过去了。

荣国府内所有掌握实权的人,都是她的人。

对于二房,她不想要,也不需要再虚与委蛇了。

元春仍旧在落泪,哭的无比凄凉:“老太太,孙女在您膝下长大,您若是真的嫌了我,觉得我无用,便告诉我……”

“是,你是没用。”

元春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沾着泪珠,怔怔看着上面让她陌生的老太太。

怎么会?

祖母一向最喜欢子孙和睦,也喜欢人围着她撒娇吹捧,说她慈爱。所以方才她才以退为进,做出可怜的样子,一面哄老太太心软,一面也叫贾母明面上不能对她不好,否则便是瞧不起她,便是不满天家的做法。

可老太太方才说什么?

贾敏仿佛怕她没听见一样,重复了一遍:“你确实没用。”

然后伸手将同样吃惊,以至于快把茶倒出来的鸳鸯的手扶住。

贾敏语气淡淡,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包子馅儿好不好吃一般:“元春。府上的情况你应该知道。虽说是国公府,但朝中无人,在勋贵遍地走的京城算不上什么。所以府里能做的不多,顶多是给你们一个台阶,剩下的就靠自己了。所以你入宫,只能做个女官,就像是你弟弟,入宫做伴读,做了五皇子的伴读。”

“这个起点,不能说高,但比起许多人家来也不低了。十年光阴,你自己一无所成,不是没用是什么?”

要是人的脑子里,真有理智这根弦,鸳鸯发誓,她能听见元春的这根弦断了。

只见她红着双眼望着贾母道:“祖母!您知道皇太后身边有多难?我只能循规蹈矩做一个女官!您要真的为我好,当年为什么不求甄贵太妃,将我放在几位有皇子的妃嫔身旁,或者甄贵太妃自己也是有皇子的,跟着她也好,为什么偏要求在膝下无子的皇太后那里!”

那样的话,她最不济也是王府侧妃!不至于全无结果。

鸳鸯心道:嚯,后宫是史太君开的啊,还能管女官调度。

她忍不住开口就想问一问。

贾敏轻轻摆摆手,示意鸳鸯不必,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元春:“要不是当今皇上,当年的循王爷生母刘妃早早薨逝,你是不是今日还要怨我,不能开了天眼,早将你放到刘妃娘娘身边,这样你现在就是尊贵的皇妃了是不是?”

元春一噎。

对上贾敏的目光后,心里却更是愤怒了。

贾敏的目光她熟悉,宫里的贵人们,嫌了看自己养的鸟雀或者猫狗叫唤,就是这样的眼神!

贾敏语调依旧是不紧不慢:“元春啊。你怎么知道,当年我没有求过甄贵太妃,将你放在她身边呢?”

元春如遭雷击。

贾敏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像是响雷一样打在她头顶:“可惜,她婉拒了并将你放在了皇太后跟前。这代表什么,你心里明白吧。”

明白吗?

元春明白。

贾家送女儿入宫,连伺候的丫鬟都带着,谁不知道冲着什么来,肯定不是一门心思进宫当女官的。

甄家贾家世代交好,史太君这样的身份亲自求上门,甄贵太妃不能不给面子。

但却始终不肯自己留下元春。

说明什么,说明她看不上元春!不肯给自己儿子!

贾家的心思她知道,要是攀不上太子,肯定也要给女儿找个皇子府塞进去,所以甄贵太妃早早杜绝了元春到自己儿子身边的可能。

元春瞬间就想明白了,脸上几乎像是挨了两巴掌。

她忍不住道:“瑞王那样荒唐透顶……”

废太子谋逆后,太上皇宁愿挑选生母早逝的循王登基,也不肯将皇位交给甄贵太妃的儿子瑞王。

甄贵太妃自己对此都没有意见,连争一争的想法都没有。

就是因为瑞王实在是太不成器了。

他的聪明全都用在吃喝享乐上,后来更添了许多无法无天的荒唐习性。

据说瑞王曾经为了好玩,半夜三更带人去乱葬岗挖了许多无主的坟,消息传进宫,当真是把太上皇气个半死。

反正瑞王此人的荒唐,是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这种事都干的出来的。太上皇每次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糟心。

可就是这样,甄贵太妃居然敢看不上自己,不肯自己做瑞王侧妃?!

元春简直要一口血呕出来。

贾敏似乎看不到她的难看与愤怒,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水,对鸳鸯说道:“这新得的老贡眉,给玉儿那里送两罐去。”

这还是辛泓承托了范云义送来的,是一种带着枣香味道的白茶,茶汤醇厚,香气馥郁,也是今年的贡品。辛泓承自己总共得了四罐,就送到荣国府四罐。

贾敏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是同盟的友好往来。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女儿。只是黛玉因为常日要喝药进补,素日在茶上有限,这才就给了两罐。

鸳鸯答应着,也不管地上站着发呆的元春,就到里间从匣子里取出两只玻璃瓶。

这个年代,玻璃还是个稀罕物。用来装茶叶,也算是奢侈。

元春被贾敏这种轻描淡写,直接忽略她存在的态度,刺的几乎站不住。

见鸳鸯这就要去送东西,更是不能忍耐:万一方才自己的失态,鸳鸯当笑话讲给旁人听怎么好!

于是她软了姿态,跪在地上:“祖母,求您给孙女留点体面吧!”

走了一半的鸳鸯:……

怎么这事儿还没完啊,老太太从端起茶杯,到吩咐自己给林姑娘送茶——这种关门送客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吧。元春好歹也是宫里待了十年的人,肯定看的出来,怎么又开始新一轮的哭诉了。

贾敏也烦了:“你今日刚回府,难免有些神志不清,你走吧,我就当没这回事。”

元春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湖蓝色的锦缎衣裙上,已然有了斑点泪痕。

“祖母,孙女愚钝,居然猜不透甄贵太妃之意。只是祖母,孙女当年年纪小不懂事,祖母既然一开始就看透了,何不早早为孙女求了恩典放出来待嫁?以至于孙女如今拖到二十六岁……既然从前的事儿已经无法更改,那我现在已经出宫了,祖母,您也该将我的终身放在心上吧。”

鸳鸯叹为观止。

这就是赖上了是吧,这就是吧!

她实在忍不住了,直接道:“大姑娘,宫里又不是菜市场,进进出出由得人选择。老太太当年为您求甄贵太妃的恩典已经是低声下气了,最后定了能去皇太后身边伺候,那是您的福气呢,哪里能接着求恩典出宫?这岂不是叫人觉得,府上不敬皇太后,不肯叫女儿伺候皇太后?这是多大的罪名!”

她喘口气再接再厉:“再者说,伺候皇太后的宫女,单府里听说的,这几年就有两位被太后娘娘赐婚给御前侍卫,如今有一位都做了正三品将军夫人了。怎么您就只有黄金百两出宫了呢,这难道是老太太的过失?怎么就还得对您终身负责了?”

皇太后这种大腿送到跟前都抱不住,这能怪谁啊。

元春惊呆了,怒道:“你是丫鬟,也配议论主子!”

贾敏脸色到此才一沉:“放肆,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长辈跟前的丫鬟本就可以教导年轻主子,别说鸳鸯说的对,便是她教导错了你,也该由我来处置。你进宫一趟,不说长进,倒是更倒退了!”

鸳鸯也是一时不忿才说了实话怼了元春,计较起来是犯上了,于是此时忍不住暗中吐了吐舌头,连忙端着茶溜了。

元春本就跪着,这会子再忍不住,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哭出来。

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做着成为皇妃的美梦,如今从云端掉下来,居然一个低贱的家生丫头都能侮辱她。

贾敏还未及说话,只听琥珀在外小心翼翼扣了扣门扉:“老太太,二奶奶来给您请安了。”

贾敏略一挑眉:“叫她进来。”

她实在腻烦了贾元春,王熙凤来的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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