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到家了。”
话音刚落，沈令玥就揭开车帘，看着那熟悉的朱门白墙，想着墙内的爷娘女儿，未等马车停稳，她就跳下车，长长的斗篷险些将她绊倒，还是一旁的小蓟眼明手快将她扶住。
门房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来看，果然是大娘子，他高兴的大声向内传道：“大娘子回来了！”
声音层层向内院传去，家中奴仆听到，放下手中的活计，或远远向她行礼，或近前与她叙话。在这熟悉的乡音笑颜中，沈令玥嘴角渐翘，频频向众人点头，脚步却不停，疾步往里走，在月亮门前与吴青萍相遇，她上前跪拜：“母亲！”
吴青萍连忙将她扶起：“快起来，地上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说着她执手细看一年未见的女儿，却见她粉香脂腻，只见其笑，哪还能看清原来模样，她嗔怪道：“你这个促邪小鬼，就知道做表面功夫糊弄我们。”
沈令玥吐吐舌头，笑道：“哪有？阿娘，你看我壮实了不少。”
阿元站在阿嬷身旁，紧紧抓着她的裙摆，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看她有说有笑的与阿嬷说话，她觉得自己被遗忘了。
正沉浸在与女儿相见的喜悦中，吴青萍感觉衣袍被人拽了拽，她低头看去，瞧见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忙推推她：“阿元，快，你阿娘回来了。”
阿元却抱住她的腿不肯上前，只时不时拿眼看沈令玥。
“阿元不认识我了吗？”
阿元看着面前这个和颜悦色的白面女人，不说话，反倒将阿嬷抱得更紧了。
沈令玥蹲到她面前，摸着她两髦羊角，笑道：“阿元，我是阿娘呀。”
不想阿元脆声回道：“你走，你走，我家不欢迎你！是你先不要我的，现在我也不要你了！”
她单手推着沈令玥，不想沈令玥一下就被她推倒在地，豆大的泪珠跟着落了下来，阿元见状愣了愣，扭头不再看她，撅着嘴，不再说话。
侍女忙上前扶起沈令玥，吴青萍见她还在流泪，打了她一下：“好好的日子，莫要在这里惹我家阿元哭。”
说着她抱起阿元，又拉着女儿道：“走，回家了。”
阿元趴在阿嬷肩上，看着跟在她们后面抹泪的沈令玥，垂眉不语。
祖孙三人走到内室，吴青萍将阿元放在榻上，见女儿已脱下斗篷，正要走过来，忙让她去净面，沈令玥无法，只得将花了半个时辰才上的妆卸下。等她洗过脸，吴青萍瞧了瞧，才笑道：“这样才好看，虽然黑了些，但瞧着顺眼。当年我第一次见你阿耶时，也是如此模样，你阿耶还夸我健康呢。”
她想着摇头，抿嘴而笑。沈令玥也觉开心，拉着她问当年的情景，吴青萍将她赶到塌上，又为她细心围上薄被、将手炉放在她怀中，笑道：“有什么可说的？那时候我在外面流浪了半年，又要防着心怀不轨的人，自然是要多脏有多脏，浑身更是恶臭。”
“他倒是不嫌弃！”
说着，她那依旧光洁无暇、细腻如绢的俏脸红霞满布，见榻上母女俩望着自己，那两双细长的丹凤眼，如出一辙，都随了他，他……
见女儿揶揄的冲自己直笑，吴青萍捂脸，借口去准备饭菜，躲了出去。
沈令玥扑在女儿身上闷笑，阿元被她的笑感染，也跟着咯咯的笑。
等笑够了，她将女儿抱在怀中，看着白芨白茅将她们从北疆带来的各类果子盛盘，放在案上，又吩咐道：“每样都取些，分给两家的奴仆，让大家都尝尝鲜。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候着了，去和你们的小姐妹叙旧吧。”
沈令玥抓了一把葡萄干塞到阿元手中：“你尝尝，这是离咱家很远很远的地方产的葡萄，特别甜。”
阿元攥着葡萄干，小心翼翼，一颗一颗的吃着，沈令玥又拿起一个巴旦木，剥去硬皮，等阿元咽下口中的葡萄，将巴旦木塞到她嘴里。阿元用细牙轻咬，木质淡香四溢，清爽可口，她咧嘴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如盛有美酒，让沈令玥沉醉。
母女俩一个负责剥皮，一个负责吃，等吴青萍回来，案上已经堆了一小堆壳。
吴青萍问：“你给阿元吃的什么？”
“北疆产的巴旦木，阿娘，你尝尝。”
沈令玥将手中的一枚果仁塞到她口中，吴青萍吃了点头道：“不错，挺香的！不过莫要给她吃太多，不然晚上又要不好好吃饭了。”
沈令玥看看手中剥好的干果，又看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阿元，将干果塞给她：“就这些了，你若喜欢，明日再吃。”
阿元将一枚干果塞到嘴里，边咀嚼边含糊的“嗯”了声。沈令玥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问道：“阿娘，我阿耶和令誉呢？”
“吴家老太爷过寿，你阿耶去喝酒了。令誉半年前就出去游学了。”她叹息一声：“今年，令誉的一些同窗开始参加县试了，他知道咱家是商户，不能参加科举，有些灰心丧气，想弃书从商。你阿耶知道他喜欢读书，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干脆资助了几个士子，让他跟着一起去游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挺好。阿娘你也不用忧虑，令誉参加科举的事情并非不能解决。”
“如何能解决？不是说，科举一直不让商户参加吗？”
若父亲能认祖归宗，自然可以摆脱商户身份，如此，令誉就能以士子身份参加科举了。只是，尚未问阿耶王家之事，她并不敢多言。
傍晚，沈溪刚走到内室外，吴青萍就迎了出来，笑兮兮的言道：“溪郎，你猜猜谁来了？”
沈溪笑着拉起她的手往里走：“临近年关，能有谁会这个时候来我们家？”
刚一进屋，还未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就见到有人轻声唤他“父亲”，沈溪有些不敢相信，他闭眼又睁开，这才看清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可不就是自己的女儿，他立时薄唇微翘：“我的阿玥回来了。”
屋外北风呜呜、泼水成冰，屋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吴青萍揽着阿元坐在榻上，听女儿说起她的这趟远行。
等沈令玥含羞说出，她这次是去北疆寻薛宗平的，沈溪只叹息一声：“你走后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你这是去找宗平了，若早知道，我也会不让你跑这一趟。”
沈溪让侍女去内室取来一封信，递给沈令玥，她接过来细看，竟是薛宗平的信。信上报了平安，又道，因战事不能归家，心中愧对于她，不敢让她知道，还请岳父大人帮忙瞒着。
沈令玥自然是怨的，他走时信誓旦旦，两年必归，而今已经四年，音信全无、生死不知的四年，他寄来家书，却还要瞒着自己，哼！亏她还万里迢迢寻遍北疆，见到他后，又怕戳破他的出身，让他难堪，而不敢与他相认。
沈令玥不敢说自己未与薛宗平相认，只说见到他了，现在做了将军，很是威风。
沈溪甚是欣慰的点头，吴青萍却笑道：“也不指望他如何，能平平安安回来、和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够了。”
沈令玥摸摸女儿的头，但笑不语。
第二日清晨，冬阳缓缓升起。阿元穿着厚厚的兰草袄裙，一溜烟跑到沈令玥的门前，轻轻推开门，又合上，她蹑手蹑脚的进入内室，掀开床幔，爬上床。
沈令玥睡得正迷糊，感觉鼻子被人捏住，用手轻轻拍开，呢喃道：“阿瞒，莫闹！”
刚说完，她突然意识过来，睁开双眼，却看见自家的粉团子正趴在自己面前，嘟嘴生气道：“叫错了，是阿元！”
沈令玥这才反应过来，忙笑着抱住她，用脸蹭蹭她的粉嫩小脸，却蹭了一脸的寒气，她将团子塞到自己暖暖的被窝里，又激得她直打哆嗦，阿元见状才高兴起来，哈哈笑着往她怀里钻。再冷，沈令玥也不拒，只紧紧抱着女儿，与她玩闹。二人闹了一阵，沈令玥拍着她问道：“阿元，阿娘给你取大名好不好？”
“你不是说要等阿耶回来，再给我取吗？”
“不用等他回来了。”她已经从薛宗义口中知道了她的字行：“乾，从乙，万物生轧轧也。就唤‘子乾’如何？”
“好呀，我去告诉阿公阿嬷！”
薛子乾开心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滑下床，蹬上皮靴，开门跑出去，外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有名字啦，我有名字啦。”
她跑入内室，拽着正在洗漱的吴青萍道：“阿嬷，我阿娘刚才给我取名字了，我叫子乾，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的小祖宗，找你阿公去。”吴青萍护着水盆，将她哄走。
薛子乾又跑到榻上，刚上榻就拿掉沈溪手中的书，扑到他怀中，沈溪笑着接住她：“阿公，我以后叫子乾，你莫要叫错了哟。”
沈溪摸着她的头，笑着回道：“好，薛子乾！”
等沈令玥起身走到内室，薛子乾正趴在沈溪身上，听他讲解：“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她笑着走到阿娘身边，帮她摆饭，吴青萍悄声对她道：“世人皆道抱孙不抱子，你阿耶却是个不同的，子孙皆抱。”
沈令玥看向那对一个愿意讲、一个认真听的爷孙，想到远在北疆的阿瞒：他估计和阿翁一样，不喜抱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