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中秋假期的前一天晚上，室友们都躺在床上看剧，只有我忙着往自己的50L登山包里装雪套、急救包和头灯等一整套刚刚上网买来的户外装备。
“你真的要去参加那个什么‘穿越沙漠无人区赏月’活动？”谢非岚依旧不敢相信：“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竟然能让一个宅女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变成户外达人。”
没错，我在浏览“绿野仙踪”论坛时，看见了一个沙漠徒步的活动介绍，觉得十分有趣，脑子一热就填了张报名表。
“李南宇只是论坛的管理人员，领队名单上没有他，所以我的决定和他并没有直接关系。”我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和他做普通朋友。”
“你知道那些明星被偷拍到亲密照片时，都解释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吗？”白绮瑞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几个月孩子都有了！”
“好吧，”我干巴巴地更正道：“我现在只想和他从普通朋友做起。”
“你跟你爸妈说了吗？”张月同问。
一听见这个问题，我的脸就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了：“当然说了，本来打算要钱买装备，结果最后还是我哥偷偷赞助了我。”
为了这件事，我妈跟我大吵了一架。
“你去哪里不好，跑去什么沙漠！也不想想你自己的身体素质，吃得消吗？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有领队照看我们，妈，你放心吧！”
“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呆在学校吗？为什么非要自找苦吃？”
“妈，”我秉着沟通至上的原则，诚恳地说：“我就是想尝试一些自己没做过的事——”
“别人都不尝试，你为什么要尝试？！连我同事都跟我说：‘你们家宋宋怎么这么不听话——’”
“你不要总拿我跟别人比！”我的火气也蹭蹭往上涨。我妈就是这样，她对任何事物的评价体系都来源于她办公室里那群中年妇女，一旦我做出和她们家孩子不同的事情，立刻就被盖上了离经叛道的印戳，而她的同事也极擅长在一旁添油加醋。
“是全班同学组团去吗？还是你自己去？”我妈又开始寻找参照物了。
“我自己去，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你为什么非得跟别人不一样？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省心一点？”
“妈，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叫你不要去，你听见了没有？”
“……”
“你听见没有啊？我问你话呢？”
“那个，妈，我同学叫我呢，就这样了啊，挂了啊！拜拜！”
74.
室友们显然也和我妈一样担心。
“宋词，在沙漠里上厕所怎么解决啊？”谢非岚问。
我觉得她的这个问题很有建设性，于是发短信向领队询问，过了几分钟，他的回复发来了，显得十分意味深长：“翻过一个沙丘！”
“帽子、护袖、护膝、睡袋、墨镜、水壶、抓绒裤、压缩饼干、雪套、登山杖、头灯……”我一样样地清点好装备，然后套上冲锋衣，穿上高帮徒步鞋，背上50L的大包，向集合点——东直门地铁站进发。
东直门外停着一辆大巴，领队在检查每个人的装备是否齐全，最重要的是饮用水必须充足，每人至少背4L，最好是小瓶装的，方便取用。我在地铁站外的小卖部里买了八瓶矿泉水，登山包立刻变得不堪重负。
“一个人？”领队看见我，打了个招呼。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宋词。”
他低头在名单上勾了一下：“C大的？以前参加过徒步吗？”
“没有。”
“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这次活动强度不大，新人也可以参加。”他笑笑：“我叫张梓牧，是这次活动的总领队，B大土木工程系，研二。你有什么问题，或者哪里不舒服，都可以问我或者问苏凡。”张梓牧说着转头朝边上一个男生示意：“苏凡，你带一下她，新人。”
“你好，我叫苏凡，是张梓牧的同学，也是这次活动的副领队。”叫苏凡的男生走过来问候我，他长得很清俊，皮肤很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学长好，我叫宋词，C大经管学院，大二。”
“真是好名字。”他夸赞道：“你的装备带全了吗？”
“带全了。”
“好，不用太紧张，我们走的路线并没有深入沙漠腹地，只要你带够了水，又有个靠谱的向导，沙漠徒步是最美妙的徒步之一。”
不少队员都经验丰富，彼此之间也算认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苏凡便安排我坐在第一排他的座位边上。
“把今晚在车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我帮你把登山包放到下面的行李舱里。”苏凡对我说。
我掏出了一瓶水和一包饼干，怕车上空调太冷，又把冲锋衣拿出来盖在身上。苏凡挑眉看我：“你没有带U型枕吗？”
“没有。”
“下次记得买个充气的，这次先用我的吧，不然会很不舒服。”他把自己的递给我。
“那你怎么办？”
“我是男生啊，不睡都没关系。”他把U型枕硬塞给我。
张梓牧正在点名，确认完人数后，对苏凡说：“办公室的观察员怎么还没有来？”
“不知道，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张梓牧掏出手机，我小声地问苏凡：“什么是观察员？”
“‘绿野仙踪’今年初才开始尝试组织集体活动，所以每次办公室都会派一个管理人员跟队，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苏凡解释道。
“项目部人手不够，”张梓牧挂掉电话，对苏凡扬了扬眉：“阿南要来。”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心跳好像突然漏了一拍。
“人到齐没有？到齐我们就出发了！”司机大叔转头问。
“再等五分钟，师傅，还差一个人！”张梓牧应道。
我开始坐立不安，报名时只是觉得活动很有趣，并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
“把行李舱打开一下好吗？我要放登山包。”车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过了一分钟，李南宇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得严丝合缝，一直顶到了下巴。张梓牧明显和他十分熟稔，而苏凡就要生疏一点，他们甚至还握了个手。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我的身上，但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微微一笑：“我刚刚看了队员名单，就猜肯定没有重名的。”他说着坐在了张梓牧边上。
“你们认识啊？太好了，省得我怕她觉得孤单！”张梓牧转身示意司机出发，然后站在车厢的最前面，拍了拍手掌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明晚我们就可以一起观赏沙漠月色了，各位兴奋吗？”
其他人很应景地欢呼了几句。
“我叫张梓牧，B大材料系研二，是本次活动的领队，我看到在座有不少是跟过我的老面孔，就不多自我介绍了，主要向大家介绍今天的副领队——苏凡，我的同班同学，之前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刚刚加入‘绿野仙踪’论坛，大家热烈欢迎！”
苏凡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微微鞠了一躬，说：“很高兴和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准备了一些月饼，算作见面礼。”他说着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大袋子，然后开始挨个座位分发月饼，张梓牧乐呵呵地补充道：“透露一下，苏凡不仅英俊潇洒，而且细心周到，最重要的，他还是单身！在座的姑娘们，这两天一夜，荒郊野岭，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大家可要抓紧机会啊！”
张梓牧并没有介绍李南宇，看来观察员是一个隐身的角色。
苏凡走回车前座，将剩下的一个月饼递给我：“给你留了个双黄的。”
“谢谢学长！”
“你总这么叫，听上去太客套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啊，苏凡。”
“后排那几位同学也是C大的，明天你们可以聊一聊。”苏凡向我介绍道：“‘绿野仙踪’最开始是C大的校内论坛，后来才逐步发展成为京津地区有影响力的高校户外论坛，我们的注册领队有四分之一都来自C大。”
“总共有多少个领队啊？”我好奇地问。
“截止到我加入论坛时，大概有二十个领队，我们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有的人擅长徒步，有的人喜欢骑行，还有的人是专业的攀冰队员。同一领域又有细分，以徒步来说，沙漠、草原徒步、山区徒步和公路徒步的侧重点也不同。”
“苏凡，你擅长什么呢？”
“雪山徒步。”他展颜一笑：“有机会的话，带你去。”
75.
司机师傅开夜车怕打瞌睡，不断地抽烟提神，前半截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呛得我睡不着觉，一路迷迷糊糊地游离在半睡半醒之间。清早五点多的时候，大巴驶进一条小路，路两旁是栅栏围着的几片牧场，有几群羊在吃草。
“同学，只能开到这里了，再往前就不好倒车了。”车开过一个三岔路口，司机师傅向张梓牧说。
“我们就在这里下吧。”张梓牧宣布道。
我把U型枕还给苏凡，下车取出放在行李舱的登山包，内蒙的温度比北京低不少，清晨的空气吸入肺里，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家先吃早餐，吃完我们就出发！”张梓牧说，然后转向我：“宋词，你把雪套拿出来穿上，不然一会儿沙子会进到鞋里。”
“哪里有沙漠啊？”我一边吸牛奶一边问：“我怎么觉得像草原啊？”
“我们现在处于半荒漠半草原地带。”苏凡走过来，解释道：“往前面走几公里，就是沙漠了。你会穿雪套吗？”
“不会。”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对像袖套一样的东西。
“我帮你吧。”苏凡从我的手里接过雪套。
“我、我自己来就好了。”我赶紧说：“你示范一下给我看。”
“好吧，像这样，脚踩在脚蹬上，上半部分围着小腿肚绕一圈，在踝关节这儿有一对暗扣，扣紧，最下面还有一个小挂钩，把它挂在你的鞋带上。”
“没有看见挂钩啊。”我胡乱穿上，对雪套的复杂结构仍旧很迷惑。
“还是我帮你穿吧。”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李南宇站在几步之遥，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见我摸索了半天依然毫无进展，苏凡无奈地说：“这有什么好逞强，你可以下次再自己穿。”
“怎么了？”李南宇走了过来。
“她的雪套好像没有挂钩。”苏凡解释道。
李南宇直接单膝蹲下：“脚伸出来。”
我愣愣地伸出脚，他利落地将我的雪套卸下来，重新套上绑紧，然后摸了摸底部，疑惑地说：“确实没有挂钩，怎么回事？”
我结结巴巴地应道：“那个，我买的是淘宝上最便宜的一款，9块9还包邮。”
76.
太阳渐渐往上爬，温度也在逐步升高，我脱掉冲锋衣，套了件轻薄的防晒衣，戴上帽子和墨镜，将头巾套在脖子上，拉高遮住了半边脸，又从包的侧面取出折叠的登山杖，然后跟着大部队向沙漠进发。
我们往前走了大概两公里，小路两旁的稀疏草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贫瘠的土地，张梓牧介绍道：“这片沙漠是近几十年才产生的，人类活动造成了大量水土流失，导致草原变成了荒漠。”
很快，脚下坚实的大地变成了松软的流沙，我们已经进入了沙漠的边缘。一开始我还有力气和别人聊天，而此时，登山包里4L的矿泉水以及其他装备，已经使我感觉越来越难以承受，步子越来越慢，逐渐掉到了队伍最后。
张梓牧在前面领队，李南宇走在中间，苏凡在最后压队，他看着我越走越慢，叮嘱道：“不要踩别人的脚印，那样只会更费力。”
我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是敷衍地点点头，终于，张梓牧宣布道：“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我往地上一坐，身体向后靠在巨大的登山包上，掏出矿泉水猛灌。
我气还没喘匀，张梓牧又吹哨宣布出发了。一路上，我不停地跟身体的极限做着斗争，然后开始觉得我妈说的话很有道理了——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自找苦吃呢？现在，我感觉人生的全部希望就来源于领队宣布休息的那一刻，而我本来可以躺在宿舍的床上度过整个假期的！
“大家看前方！”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张梓牧转过头来喊道。
“哇哦——”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
完整的、干净的沙丘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绵延数公里，在风的雕琢下呈现出形态不一的曲线，恰似少女的胴体，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一脚踏上这样平滑的沙面时，我都有些不忍心。多希望生活也能如此，一场大风过后，又恢复了最初的光洁无瑕。
然而，所有能被轻易抚平的褶皱，都没有生命的痕迹。但凡生命存在的地方，都会有深种的根系，即便土地千疮百孔，后半夜风雨如磐，也依然坚忍不拔。生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有没有执念的事物，才能毫不费力地千变万化。
张梓牧给了我们一个小时拍照，大家开始兴高采烈地玩着从沙丘顶上滚下去的游戏，我注意到李南宇没有去凑热闹，于是悄无声息地坐到他的身边。
“累？”他转头看我。
“太累了，但是真的很美。”我往后一仰，躺在干净细腻的沙上，眯着眼睛望着天上云卷云舒，道：“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什么诗？”他低下头看我，发梢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嘛呢？”苏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下身拍了拍我的头：“起来，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用我的相机吧。”我从包里掏出暑假去海南时我哥送我的单反：“我以后一定不背这么重的相机出门了，沉得受不了！”
休息的时间总是短暂，我认命地背上登山包，拖着步子继续向前走。走了大概一公里多，又到达了草原和沙漠的交织地带，视野里甚至还有几棵顽强生长的树。我们在其中一棵树下休息，我伸手拉开登山包侧面的拉链，正想要摸出一瓶矿泉水，突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我赶紧卸下登山包查看，果不其然——
“领队，我把相机落在刚才的沙丘上了。”我哭丧着脸说。
“怎么回事？”张梓牧和苏凡都走了过来。
“我本来就走得慢，怕被大部队甩开，所以刚才重新打包的时候就很匆忙，忘记把单反装进包里了。”
“我们没走多远，回去拿应该来得及。”苏凡转头对张梓牧说，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味。
“宋词，说实话，相机也不是多大的东西，落在沙丘顶上，风一吹就被沙子掩埋了，找到的几率不大。”张梓牧说。
“那算了吧。”我说。
“没关系，单反不是手机，还是比较显眼的，现在也没有起风，应该可以找到。这样吧，你们先走，我回去找找。”苏凡对张梓牧说：“你带队先走，宋词在原地帮我看着包，我轻装上阵，争取快去快回，一会儿带她追上你们，你看行吗？”
“你确定她追得上我们？”张梓牧十分怀疑。
“她的体力已经不支了，今天的行程不算很赶，你们先扎营，我们晚点到就是了。”苏凡坚持道。
“行吧。”张梓牧看着已经有些骚动的大部队，妥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