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对于正常人而言,新的一年从一月一日开始,然而,对于我这个做了十几年学生的人而言,潜意识里的新一年往往从九月一日开始。
所以,站在崭新的九月的我,又斗志昂扬地打算重新做人了。
我做的第一个改变,就是将自己的固定座位从教室的倒数第一排换成了正数第一排。
无论什么课,我都认真听讲,包括毛概和艺术史。毛概老师是个很有才的男人,每当他讲野史讲到激动处时,就会说:“你们肯定猜不到这是谁干的!就是——等下,后面的同学麻烦把门关一下!”
我还破天荒地在早上七点半跟着张月同去图书馆上自习。
图书馆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人睡眼惺忪地啃着煎饼,还有的人手里捧着红宝书念念有词,当然也有人什么都不做,专门来图书馆看美剧。总之,做什么并不重要,当你下决心做些改变的时候,早起这件事本身便足够让人振奋。
我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好座位,从书包里拿出准备的健康早餐——牛奶、水果和无糖蛋糕,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煞有介事地掏出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专业书和专门买的崭新的笔记本,开始了我充满希望的一天。
然而,没看几页,我就在复杂的供求关系中迷失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疑惑,这些经济规律都基于这么多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到底有什么用啊?想想那些学习工科的同学,毕业后好歹还会修个电脑装个电路什么的,我毕业以后满脑子装的都是卖土豆和卖地瓜的模型,这不是迟早要失业么?
我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但是,我也不喜欢别的专业。
新学期当然也有新八卦。林森找到了女朋友,立刻昭告天下,谢非岚分手了,在宿舍里哭了两天,有谣传说兰欣整了容,而且和外校的男生纠缠不清,只有关公这个傻瓜还在给她买包包,我又在食堂看见他顿顿吃白菜。
“关公,你妈又断了你的经济来源啊?”我问他。
“我最近真的是在减肥!”他义正言辞地说:“兰欣那个包,我是拿暑假打工的钱和奖学金给她买的!”
不提奖学金还好,一提我就偃旗息鼓了。张月同拿了校一等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团支书谭诺和班长关公拿了“优秀学生干部”奖学金,连林森都拿了校篮球队的“优秀运动员”奖学金。学校提供了名目繁多的奖学金,而我竟然没有一项是符合标准的。我可以为成绩平平找借口,宣称大学里重要的是能力的培养,但事实却是,我不仅在学术上没有建树,我在其他所有方面也没有建树。
文章发表加分,没有;学术竞赛加分,没有;英语获奖加分,没有;体育特长加分,没有;连无偿献血和志愿服务加分都没有。
这种一事无成的感觉,真的很挫败。
70.
于是,这学期我积极报名了学校的志愿活动,打算提升一下思想境界。第一次去敬老院扫了两天地,第二次去长城捡垃圾,第三次被安排到北京市植物园。
一大清早,我们在学校大门口集合,由青年服务协会的干事领队前往植物园。植物园坐落在香山脚下,路途较远,而志愿者人数又比较多,学校特意安排了一辆小巴车接送。
我穿着一身运动服,背着便携式户外小包,扎了个马尾辫,一边啃包子啃得满嘴是油,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负责签到的同学,结果一转头,正好看见了李南宇。
不过一个暑假没有联系而已,却觉得已是好久不见,他的身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周身的空气似乎都浮现出了轮廓。
四目相对,有电光火石划过,劈啪作响。
幸好,领队在一旁招呼我:“是宋词吗?来签到!”
我赶紧转身接过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扫了一眼志愿者名单,疑惑地小声问:“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大三大四的同学?”
“这些啊,都是累计志愿小时数不够,怕不能毕业的!我们这个月特地为他们组织了好几场志愿活动,今天是倒数第二批,工程学院的人。”他说着又开始招呼:“还有谁没签到?张文斌在哪里?李南宇来了没有?”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李南宇正朝这个方向走来,赶紧抓住一旁的女生开始攀谈:“同学你好啊!一大早有点冷啊!你是哪个学院的?”
“我是文学院的,”她灿烂地笑了一下,友好地说:“听说今天大部分都是工程学院的人。”
领队开始招呼大家上车,李南宇跟着同学走在前头,我故意落到了队尾,坐在了最后一排。文学院的女生坐在我边上,依然热情地和我交谈,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游荡在前排。
“你是在找谁吗?”她试探地问。
“啊,没有,”我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说:“就是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植物园门口,领队开始分配任务。一部分同学负责做引导员,一部分同学帮忙检票,我、文学院女生、李南宇和另外三个工程学院的同学,正好三男三女,则被安排到了院内的著名旅游景点卧佛寺。
“卧佛寺!又称offer寺!大家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烧一柱香,祝你们毕业时都拿offer拿到手软!”领队向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青年服务协会安排工作的一贯原则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着随手指了指我和李南宇:“你们俩就负责在大殿前维持秩序吧!”
我不禁苦笑,曾经想法设法制造巧合,却总是迷失在汹涌的人潮里,此时我想要独自整理情绪,却偏偏和他狭路相逢。
“走吧。”李南宇向我示意。
我们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排走在通往大殿的林荫道上,说完几句干巴巴的对话后便默契地陷入了沉默,气氛有些尴尬。终于走完了这条异常漫长的林荫路,大殿前的工作人员为我们介绍了岗位职责,总结概括一下就是两个字:烧香。寺里不允许点明火,所有游客们买了香烛只能搁在大殿前的长椅上,聊表心意,我们的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把长椅上的香烛收起来,扔到大焚香炉里烧掉。
“树后面那排平房是我们员工平时休息的地方,你们要是累了,可以轮流休息。”工作人员建议道。
“好的,谢谢您。”李南宇礼貌地说。
工作人员一离开,我立刻没事找事地去收集长椅上为数不多的香烛,每次拿起一小束扔到焚香炉里,不厌其烦地重复劳动着,但十分钟后,我还是烧完了最后一根香烛,再也找不到多余的事可做,不得不转身面对李南宇,他正坐在石凳上用塑料小勺吃着刚刚在门口买的八宝粥。
“你吃早饭了吗?”他问。
“吃了两个包子。”我也在石凳上坐下来,和他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学长,你的志愿小时数不够吗?”
“嗯,平时忙别的事,没想到这些,结果上学年差了11个小时。”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粥,起身把盒子扔进垃圾桶里:“暑假怎么样?”
“去了海南,但不怎么好玩,都是人工景点,你呢?”我应着,发现他再次落座时,和我只隔了半个人的距离,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没有暑假,一直在工作,做了一个小论坛。”他轻描淡写地说:“团队人很少,大多数活要自己干,所以比较忙。”
“听上去很厉害。”我想到常青曾经提起过李南宇的创业项目。
然后又没话说了。
好在游客渐渐多起来,缓解了相处的尴尬,我们不仅要烧香,还要时刻注意维持秩序。这种重复劳动最磨人,时间如蚕食桑叶一般,细碎而缓慢,终于熬到了中午,工作人员将我们六个志愿者带到树后面的小平房里,拿来了志愿者午餐,简单的两素一荤,加上一盒米饭,分量很足。
房间里还有几位不和正式工一起搭伙烧饭而是自己带饭来吃的临时工。其中一个大妈从布兜里拿出一小罐酸豆角,推到我面前,挤了挤眼睛:“小姑娘,尝尝吗?自己家做的!”
我尝了一小口,笑道:“谢谢您!”
因为烧了一上午香,胸腔里满是腻人的香气,我有些恶心,便只吃了红烧茄子和清炒油菜,几乎没动荤菜。大妈一边吃馒头,一边不住地瞅我的饭盒,问:“小姑娘,你不吃了啊?”
“不吃了。”我说。
“这么好的肉,啧啧。”她把筷子伸过来,翻来覆去地拨弄那几块鸡肉,却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正打算邀请她一起吃,边上坐着的另外几个临时工开口了:“哎哟,人家吃剩的你也要啊!”
大妈像触电一般将筷子收回,讪讪地说:“没有,我就看看,多好的肉啊……”
“您吃一点吧,我真的吃不下,别浪费了。”我赶忙招呼道。
大妈抬头看了其他几个临时工一眼,还是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你快吃吧!”
我突然就觉得有些心酸。我们都在竭尽全力维护某种隐秘的尊严,在这座繁华而古老的城市里,有多少优越感种种,就有多少卑微的渴望。
“你不吃了吗?”坐在一旁的李南宇突然指着我的餐盒问。
“不、不吃了。”我愣了一下才应道。
“我没吃饱,能分一点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当然可以。”
李南宇伸过筷子,夹起一块鸡肉,然后转头邀请大妈:“您也尝一块吧!”
“不用了,不用了。”大妈条件反射地摆手。
“你别客气,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他把餐盒推到大妈面前。
“那我尝一块吧,”大妈拿起筷子,迅速瞥了周围的人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鸡肉:“哎呀,多好的肉啊,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珍惜……”说着又把餐盒推到李南宇面前:“你多吃一点啊!男孩子要多吃才好!”
“好。”李南宇又夹起一块。
最后,他们一人消灭了一半的鸡肉。
盒饭的分量本身就很大,李南宇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分了一半鸡肉,明显撑得不行,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学长——”我忍不住喊道。
他挑起眉毛看着我。
“没什么,”我一时有些结巴:“那个——我——我要去买饮料,就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喝的。”
“谢谢你,”他拍了拍自己的胃,道:“但是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看着他因难受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我的五脏六腑突然翻涌而出一种强烈的感觉——舍不得。
舍不得看你难受,舍不得看你勉强自己,舍不得看你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并不是傻,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而已。
71.
文学院女生主动陪我一起去园里的小卖部买饮料,顺便给她的搭档,一个叫赵风雷的男生,也带了一瓶橙汁。
“你们烧了一上午香,不知道求到多少offer,我们检了一上午票,手都哆嗦了!”她真的伸手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赵风雷还在不停讲笑话,笑得我肚子疼,更没有力气了……赵风雷说他爸是搞气象的,他还有个姐姐叫赵雨雪……赵风雷说他们工程学院僧多粥少,迫切需要和文学院开展优势互补的联谊活动……”
我发现她三句不离赵风雷,调侃道:“那正好啊,你们俩可以凑一对。”
“谁想跟他凑一对!”她立刻辩解道:“他这个人这么啰嗦,谁能受得了……我倒是觉得你的搭档长得挺帅,就是不太爱说话,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喜欢。”我肯定地说。
文学院女生似乎是吃惊于我的直白,愣了好几秒。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卧佛寺的检票口,我向她道了再见,继续往前走。中途从林荫道上往回望,看见她和赵风雷在打闹,不禁想起了上初中的时候,女生们都喜欢班里最酷也最叛逆的那个男孩,喜欢和他嘻嘻哈哈地打闹,吃醋于他和别的姑娘多说了两句话,但每次被问到是不是喜欢他时,却又会立刻义正言辞地撇清,然后开始大声数落他的缺点,仿佛喜欢他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内心那些疯狂滋长的情绪,永远是我们不愿示人的软肋。
但是,李南宇,喜欢你,不丢人。
72.
回程的路上,我们六个卧佛寺志愿者坐在最后一排,我靠窗,李南宇就坐在我右侧,空间有些局促,隔着两层衣物,我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前面工程学院的同学在大声讨论着中秋聚餐、GRE考试和跨专业读研,李南宇却不知为何一直保持沉默,显得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
我不禁想知道,他对毕业后的发展有什么规划吗?他打算出国吗?他会去别的城市工作吗?
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试着放下情感的包袱,像个普通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去了解他的想法和生活。
“学长,你打算读研吗?”我问。
“暂时不打算。”李南宇扭头看我,因为座位之间挨得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喷出的灼热呼吸。
“那你打算直接工作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变小了:“听说互联网行业是当下的热门。”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我更想继续做自己的论坛。”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创业吗?”我睁大了眼睛:“那是个什么类型的论坛?”
“最开始是个高校户外爱好者之间相互交流的论坛,现在也定期组织活动,但还没有实现盈利。”李南宇解释道:“名字叫‘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我吃惊地叫了出来:“我好像听班上骑行协会还有登山协会的同学提起过这个论坛!他们经常在上面发帖找其他驴友组队!”
“看来我们做得还不算太差。”李南宇谦虚地说。
“学长,我真羡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叹气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上课、自习,还有各种形式主义大泛滥的活动比赛,都很没劲。时间就像一条河,我就站在河边,眼睁睁地看着它流走。”
“其实不用太纠结。比如我,上小学时想当警察,上中学时想当医生,后来发现计算机很有意思,又喜欢上了户外运动,就做了一个论坛,也许以后我又会有新的目标。”李南宇沉思了一秒,道:“人生的每个阶段可能都有不一样的想法,顺其自然就好,不需要像写作文一样,强求一个统领全文的主题,最后总结升华。”
“学长,你这理论水平,可以出书了啊!”我感叹道。
李南宇被我逗笑了,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我十二分诚恳地望着他的眼睛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我们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最初那个懵懵懂懂的新生,在遇见他的每个时刻都小心翼翼地编排台词,却只能在夜晚的马路边对着一个垃圾箱痛哭流涕。我终于学会在他的世界里扮演真实的宋词了。
我不知道成为谁才能取悦你,所以我选择成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