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五月,可谓是京师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此时北地的春寒方始褪去,难耐的暑气却又尚未袭来。正是居住此地的达官显贵结伴同游的日子。
据说就昔日定都于此的丰乐大帝也不能免俗,平素最喜在这一时节微服出游。虽每每白龙鱼服、低调行事,但久而久之仍不免引来京师的达官显贵争相效法,终形成了京城每年一度的“裘马之会”。
“裘马之会”最初只是一些公卿子弟,借此良时结伴出游,或演习弓马、或彰显文采以求博得天颜垂顾的高门雅事,但市井百姓围观者众,逐渐的也就成为了一场万人空巷的全城狂欢。
只是数年前异族大举南下,突破了北境边防,京师一时间人心惶惶。临危监国的景兰帝力挽狂澜,呵斥了一干要求南迁的大臣。但仍有不少富家大户悄然外逃,“裘马之会”也就不免冷清了起来。
好在近日异族求和的使节已抵达了京师,两国将息兵开市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景兰帝特意降旨要朝廷各部通力合作,于城南忘愁湖心的悦然亭盛办“裘马大会”以彰显天朝威仪。因此今年的盛况更是空前。
“公子,都这个时辰了……你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一个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年正一边不断踮起脚尖,努力越过拥挤的人群,计算着前路的距离,一边催促着走在身后的主人。
“你着什么急嘛……”走在颇为焦急的书童身后,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袍、身材高挑秀雅的公子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中折扇轻摇,带起两鬓垂下乌黑秀发,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公子,你是不急,只是万一待会回去晚了,春姨责罚的也是我……”看着不时在路边店铺、小摊上驻足的自家主人,小书童又气又急。
“呃……”听到“春姨”这两个字,原本一脸轻松的公子竟也不由得眉头一皱。但转而却又象是宽慰书童、又象是说给自己听的念叨:“怕什么……春姨最疼我了……再说这‘裘马大会’上上下下,哪样花钱的事不是我们陈府承办的?我去看个热闹……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公子,你忘了这几天春姨可是再三和你说了,就是因为本届‘裘马大会’咱们陈府出力最多。所以你身为陈府少主更不宜出面,还说如果你不听她的教诲,惹出事来……”小书童说道这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自觉的吐了吐舌头。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本公子知道了……我们就去看一眼,应该没事的!”但就在这位公子刚刚收起手中的折扇,一旁的书童却早已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穿梭在了拥挤的人群之间。朝着“裘马大会”的主会场—“悦然亭”的方向跑去。
“悦然亭”位于忘愁湖中央,三面环水,仅北面有一长堤与外相连。因此今日与会的世家公子必先在长堤畔下马落车之后方始能进入会场。更争相目睹名士风采的百姓自然也积聚于此,一时间长堤之外倒也聚集数万之众。好在朝廷早已布置了大批锦衣卫,百姓虽多倒也秩序井然。
忘愁湖附近的商户也早已搭好了各式彩台,想要看的更加真切,只需花上几两银子,便可以免于拥挤之苦。当然要说视线最好的所在,自然还属湖畔开业了多年的迎宾楼。不过今日这高逾十丈的迎宾楼顶层早已为锦衣卫包下,专供“缉妖司”指挥使纪如风居高指挥所用。
纪如风今年二十八岁,身材挺拔,面容刚毅。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和腰间的绣春刀更彰显的其盛风凛凛。他本是“六扇门”中年轻一代有名的神捕,只因当日异族犯边,接连破了好几个私通外敌的案子,才为当今天子景兰帝钦点为锦衣卫“缉妖司”的指挥使,拱卫近年来异状不断的皇城。
不过虽然身为“缉妖司”的负责人,纪如风却向来不信有所谓“妖魔邪祟”之事,在其看来京城之中不断出现的诸多奇案,不过是办案之人庸碌无能、市井百姓以讹传讹而已。因此其上任以来,便雷厉风行的先将锦衣卫里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碌碌无为之徒尽数革职,又在“缉妖司”中提拔了不少得力的新人。
而京城之中凡有欺压良民的恶霸,祸乱街市的强豪,只要撞到纪如风的手中,也一律抓入锦衣卫的刑狱之中,一通杀威的水火棍棒,直让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强人们哭爹喊娘。那些冷眼旁观的豪门大户见到如此情景,也知道这位锦衣卫的纪大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加上其圣眷正隆,纷纷吩咐下人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
一时间京城的市面在纪如风的维护之下,平民百姓少了各种欺压,倒是要比以前多了许多平和与生趣。
如此一来在朝野之中纪如风凡人风评极佳。景兰帝自然少不得被臣下赞誉慧眼识珠,于是龙颜大悦之下,便将原先维持“裘马之会”治安的差事,由总督京师三大营的东厂手中,转交给了锦衣卫“缉妖司”。
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之下的纪如风缓步登上迎宾楼。但他刚要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下,眼角的余光却被不远处一个凭栏而站的少年所吸引。
“酒家,这是怎么回事?”纪如风尚未开口,便早有几名属下对着迎宾楼的老板喝问道。
“哦……那是本店新聘的主厨……”迎宾楼的老板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解释道。
“区区一个厨子也敢在这里……”锦衣卫正要动手赶人,却被纪如风抬手阻止。“今天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既然我们在迎宾楼里,不妨客随主便,去……请他过来……”纪如风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桌上摆着的茶杯,轻轻打开杯盖,一缕无法形容的清香便扑面而来。“老板,这是什么茶?”纪如风端着茶杯,面无表情的问道。
“这是……这是……”就在老板一时语塞之际,那位少年却从容自若的应道:“这不是茶,不过是一些紫脉银丹草水而已”。“哦!”纪如风对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却转身对老板说道:“我记得吩咐过我只喝清水”。但就在顺手准备将茶杯放下时,少年却微笑着说道:“大人,这几日是否有牙龈肿痛之苦?”
听到少年的话语,纪如风的手停在半空之中。少年继续说道:“大人,日理万机、食少而事烦,难免会有此类隐疾。这水虽不是什么仙草熬制,却能保药到病除”。听完了少年的话语,纪如风将信将疑的,将茶杯端到唇边浅啜了一口,果然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充溢唇齿之间,身体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看你年纪轻轻,倒是颇通医理”。纪如风放下茶杯,终日冷峻的脸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迎宾楼的老板此时也总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满面堆笑的凑上来说道:“这孩子是‘厨神’萧九海的侄子……”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纪如风便已点头对着少年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陌上相逢讵相识。原来你就是近日中京师传颂的‘白衣厨仙’萧衣陌啊!果然好手艺。
“大人谬赞了!只是药膳同源而已。”听到当今的锦衣卫大头领说出自己的名字,少年不卑不亢的应道。
“来人,赐座!”多年的公门经历早已令纪如风目光如炬、善悉人心。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站立之间风姿卓越谈吐之下有礼有节。饶是纪如风往日里铁血无情,心中也起了怜惜之情,反倒有了与他相谈几句的念头。
“多谢大人。”萧衣陌倒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拱手谢过之后,落落大方的走到纪如风对面坐下。
但萧衣陌刚刚坐下,纪如风正准备开口,便有一名锦衣卫,从楼下几个快步来到纪如风身旁,俯身在其耳边小声说道:“大人……外面有些状况……”纪如风听毕,剑眉一皱,挺身站起。既然出事情了岔子,纪如风便熄了与萧衣陌攀话的心思,只是今日会场周边有大批锦衣卫值守,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纪如风信走到迎宾楼外的露台,那萧衣陌也不声不响的跟在他身后。一旁的锦衣卫刚欲阻拦,纪如风抬手示意无妨。纪如风接过部下递上标远镜,转手递给了萧衣陌。萧衣陌的笑拒道:“我用不惯这个,何况我早年跟着长辈在山间采集各种食材,眼力还算不错!”
纪如风“哦”了一声,也便把手中标远镜递还给了手下,向楼下望去。只见忘愁湖的长堤入口处,有一辆异常宽大的八马大车正强行要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四名劲装的黑衣大汉手提长鞭上下舞动,将围绕在大车的四周的人群驱散。此时的长堤之外人群拥挤车,长鞭飞舞之下,便不时传来被波及的百姓哀呼之声,更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何人如此大胆?还不给我拿下”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纪如风不由得心中大怒。身后的几名亲随更是第一时间绣春刀纷纷出鞘,正准备下了迎宾楼前去拿人。
“大人,万万使不得啊!你可知道……这车上坐着的可是……”就在此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汉子跑上楼来,挡在了一干锦衣卫的面前。
来人姓林名熙,原是锦衣卫“缉妖司”的副指挥使。若不是纪如风从天而降,原本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十之八九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好在林熙此人虽无什么才干,倒也十分知趣。京师之地鱼龙混杂,纪如风上任以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好戏,这林熙却是对纪如风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加上林熙在锦衣卫数十年公干,作为天子耳目,私底下不知揣了多少隐秘。纪如风每每行事前,林熙往往几句提点便切中要害,着实省了纪如风无数的麻烦。
“林副指挥使……你这是何意思”面对眼前横行街面的强豪恶霸,纪如风虽然恨不得立刻就将其绳之于法。但前来出言阻挡的毕竟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林熙,即便是嫉恶如仇的他也只能暂缓一二。
“大人,你有所不知。这车上坐的可是昭烈伯、东厂掌印、总督三大营的曹大人的嫡子曹钦点”。林熙一路跑过来,加上一口气报完了诸多官名,竟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起来。而看到纪如风眼中闪过一丝怀疑,更忙不迭的继续说道:“……在这京师地面之上,除了曹府还有谁家敢在闹市之中驾驭这样的八马大车啊……是吧?”
纪如风微微冷笑道:“不就是曹吉利吗?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一个太监的儿子?”。
纪如风刚刚说完。林熙脸色大变连忙凑上前来小声说道:“大人,您这话可别乱说,曹大人最恨别人说他是太监”。
一旁的萧衣陌却凑趣的问道:“太监还能有儿子?”林熙见到说话的少年虽然气质高雅,却是一身布衣,便一脸不耐烦的回答道:“他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太……”但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闭口不言了。
“今日我等锦衣卫奉旨维护秩序,莫管他是何人,如此硬闯裘马之会……给我拿下!”纪如风虽然也知道曹吉利权倾朝野、甚至连当今天子都要忌惮他三分。但他向来嫉恶如仇,更看不得这等欺压良善的举动。因此全然不顾林熙的劝阻,扭头下令麾下的锦衣卫下场拿人。
但就在此时会场入口方向却又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喧闹之声。纪如风连忙转身向楼下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故曹钦点所乘坐的马车突然受惊,径直向人群中冲去。人群一阵慌乱,四散躲避。却有一个四五岁小男孩吓得呆立当场,眼看就要命丧车轮之下。
“先救人……”纪如风顾不得许多,双足一点,便从迎宾楼上纵身跃下,施展轻功宛如一只大鸟扑向曹钦点的马车。
“什么人!”护卫在马车四周的黑衣大汉本有意拉住烈马,却偏偏见到空中有一身影,自上而下朝着马上扑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拉赶马车,四条长鞭齐出,从各个方面攻向来人。漆黑的长鞭宛如狂蛇吐信,夹杂着的劲风更宛如钢刀。如果不是纪如风这样的绝顶高手,当即便会被这四条长鞭劈为数截。
“来的好……”纪如风在空中轻抖双臂,拨削之下用掌中的绵力将四条长鞭接住的同时,更借力向前一跃,恰好落在马车之前。纪如风也不转身,双手用力向上一抬,恰好抓住了拉车烈马的缰绳将其拦下。但即便如此,纪如风自己心知被这几个护车大汉一挡,只怕还是晚了一步。等纪如风定睛一看,被吓呆在马车前的小男孩早已没有了踪影。
“莫非……”纪如风心中不禁一阵懊恼,有些不情愿的转头向车轮下望去,幸好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并未出现。男孩早已被一个身穿淡紫色苏绣长袍的富家少年救到一边,此时正抱在怀中安慰。
“小兄弟,当真好胆色!”见一个富户子弟居然敢行冒险救人之举,心中大石不犹得落地的纪如风,顿时对那个少年拱手赞道。
少年本想回礼,怎奈何怀中的孩子倒是回过了神来想起刚刚的惊险,不见亲人又被个陌生人抱在怀中顿时小脸一拉便哇呜一声,哭叫起来。
“莫哭,莫哭。”这个少年一边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一边向纪如风点头回礼道:“在下、陈白白!”
一听少年自报家门纪如风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色。
纪如风掌管锦衣卫以来,凡是京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的情报大都能从秘藏的卷宗获知一二。刚刚这个少年一报自己名号,一行锦衣卫内部印发的小册子—《巡天鉴》之中的记录,便自然而然的浮现在纪如风的脑中:“陈白白,京中首富陈良造之子。挥洒千金、行止由心。”纪如风曾感叹写这本《巡天鉴》的人,必是锦衣卫中少有的饱读诗书之辈,竟然能将“有钱、任性”写的这般文雅。
眼前的少年,长睫卷翘,眉眼俊丽,面似冠玉,长发飘逸,身材虽然不适像纪如风这般练武之人般强健,却也并不瘦弱。在一身裁减得体的长袍相映之下,更平添了几分男儿的风骨。
一见之下这样的人物纪如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人物同那四个字评语连在一处。心中暗想回衙之后定然要好好将那些旧日卷宗文档重新立册。
陈白白此时忙着应付怀中的小孩,哪知几句话间这个对面的这位朋友心中有了那么多的心思。
此时林熙和锦衣卫众人也纷纷赶来,拔刀将这马车四周围成一圈。车上四个护卫的大汉一见围堵自己的是公门中人,车中的主子又不发话,一时剑拔弩张、倒也僵持在那里。
“公子!公子!”一个身穿黄衣的小书童从人群中挤出头来。看到正抱着小孩的陈白白大声叫道。
“本公子我无事,只是这个小儿聒噪的紧。学佳,你倒是想想法子。”
那小书童从人群中挤出身子回道“这倒也简单。”却只见那小书童从自家少爷怀中接过孩童,又从怀中掏出一颗糖果,剥去包装纸塞进了正哇哇大哭的男孩口中,又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塞在孩子手里,几下便哄得小孩破涕为笑,此时人群已定,孩子的亲属长辈急急忙忙上来接,小书童询问了几句,方将小孩交还给他的亲人,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了自家公子一旁。
纪如风将手一挥,早已围在大车四周的锦衣卫便要上前拿人。“这位一定是锦衣卫‘缉妖司’指挥使纪如风、纪大人吧?”就在恶斗一触即发之际,车夫突然取下斗笠,竟然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夫是曹府的管家曹安,我家老爷有一张帖子在此……”
纪如风一脸无情的站在马车,却也不去接这张名刺。
这时始终黑帘紧闭的马车之上也随即传来一声浑浊的咳嗽声,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探出头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脂粉清香,显然曹钦点在车上带了不止一个女人。
这边两厢人马相持不下,那边的陈白白也被自家书童唠叨着。“公子……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一会要是再出什么差池,只怕春姨……夫人追究起来,怕是会吃不少苦头。”
不想曹钦点对于自己府中手下与锦衣卫的对峙毫不介怀。目光倒是盯在陈白白的身上。“这……这不是陈兄嘛……多日不见!想死小弟了!”说话间,曹钦点便跳下马车,虽然可能由于太过着急的缘故,落地之时竟然崴了一下。但却还是强忍着脚踝处的不适,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陈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