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原来脱口而出的是匈奴谚语“羊羔送进狼嘴里”,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将单于比做狼有大敬之嫌。山雨欲来,汉朝北征的风声越来越紧,留给北匈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山崩地裂的大战来临之前,此时呼衍历的状况,让他十分揪心。
原被软禁在张掖郡的汉军主帅窦固,已经潜回雒阳。东边离氐池城仅数十里的汉军两个马场(注:即今山丹马场),以及西域商人权鱼的马场,共有优良西域战马十数万匹。种种迹象显示,汉军已经在准备大规模北征。他已经派出两批可靠的驿吏,将情报驰报单于龙庭。
如果此时呼衍历隐秘回到漠北龙庭,势必要天降罪罟,引起一场血腥内讧。因此,陡闻呼衍历想返回漠北,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要斩杀呼氏。
呼衍历痛不欲生,十年前一幕幕全部涌上脑际。呼伦岂是他呼衍历的对手,呼伦抽剑时他丝毫未予防范,如果呼伦胆敢挥剑刺来,仇恨弥漫心胸的呼衍历定然会斩杀这个“国师”!
十年前,单于得知疏勒王都勒之女寒菸已携带草原信物逃进汉朝,便派出时任骨都候的呼伦带着部下数十名,扮成西域于阗国驼队进入汉朝河西,并在张掖扎根下来。后来,呼伦通过大汉朝中的奸细,证实汉廷并未获得柱玺,并迅速将这一重要情报秘报漠北单于。
于是,蒲奴单于当时便派出了他的杀手锏,即左贤王帐下都尉、年轻的万夫长呼衍历。他命呼衍历隐秘潜入汉朝,任务是无论如何也要寻找到草原信物的下落,并将其夺回。
那是在夏末,草长莺飞,绿水长流,草原上繁花似锦。蒲奴单于在圣山的大帐内,用匈奴人血祭天神和祖宗的传统,秘密召见了呼衍历,他赐给这位年轻的将领一柄银质小刀,面无表情地道,“给尔十年,走遍大汉千山万水,亦要找到柱玺。如十年不得,则祭乌日塔,不焚。十五年不得,则祭汝全家……”
血气方刚的呼衍历没想别的,他拿起小刀,在巫师高亢的歌唱声中,将端坐着的“祭品”头顶旋开一个红色的小洞。他速度很快,小刀上都未蘸上血。血瞬间便象红色的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巫师则端起银壶,将滚烫的水银灌进祭品头颅内。
“滋滋”声中,已经被巫师药物麻醉睡过去的“祭品”,瞬间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疼痛的感觉,目光似乎很迷茫,又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有的觉悟,眼中亮光一闪便静止不动,直直地望着前方。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塞人男子,是匈奴人的奴隶。他就仿佛似人长睡被弄醒了一般,两眼刚一睁开,生命火花已经瞬间即逝。于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生时一般,躯体更是一动不动,变成了永恒。
巫师将呼衍历旋起的那一小块头盖骨重新放回祭品头上,于是血祭完成了。
当时仅有二十余岁的呼衍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有漠北第一高人之称。他对司空见惯的血祭,并未太当一回事儿。在接下来的大祭中,这个“祭品”会在祭祀大礼(注:萨满教春祭大礼)完毕后,被焚化掉。
但单于说的“不焚”,则是明确告诉呼衍历,如何十年时间还完不成任务,他的乌日塔将会成为“祭品”。但血祭之后,乌日塔的尸体暂时不会焚化,而是要与他呼衍历同时被焚掉,以祭祀圣山、天地和祖先。
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他找到了柱玺线索,却并没有真正找到它的下落。疏勒人权鱼一族隐藏在汉都雒阳,而大汉朝廷虽然专于内政,却有几支力量在隐秘打击进入中原的匈奴人。他数次潜进雒阳,都感觉有一个影子用猎人一般的目光,在悄悄地看着他。
这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有好几次,他差点落入汉廷侍中庐杀手杨仁的手中。最险的是匈奴克星窦融过世的那一年,他差点被左车的传人班超与中原一众好汉在崤山活捉。尽管侥幸逃脱,可自己却身负重伤,被班超的重锏划破左臂,四个得力的手下死士,也命丧崤山。
虽然侥幸逃出,可淳于蓟的凌厉追踪,又差一点让他落网。等到了河东汉阳郡的阿阳县(注:今静宁县西南)的时候,他已经山穷水尽、岌岌可危。就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候,河西商贾林肜的驼队自雒阳返回河西途中,“刚好”到了河东,于是林肜主动出手搭救了他。
这些年,他已经牢牢地盯住了疏勒公主寒菸。但是,他没有动寒菸。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为匈奴帝国夺回草原信物柱形玺。作为呼衍氏贵族之后,他与汉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同时他也是匈奴帝国最狂热、同时也是最冷静的死士。
汉人据有富饶的河西和中原,呼衍氏部族便只能呆在疏榆谷草原。呼衍部族人谁都清楚,同样丰饶肥美的疏榆谷草原是战略要地,也是汉人的必争之地。只要汉廷北征匈奴,则必然会兵发天山,以夺取疏榆谷为首要目标。
呼衍历冒着爱妻乌日塔被单于血祭的风险,最终选择没有动寒菸。相反,当寒菸在太华山遇险时,他甚至主动出手射杀了棕熊。因为,他选择了等待,让时间来厘清一切。但他如此选择,便让爱妻乌日塔面临着血祭之灾!
这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比谁都要清楚,胡女寒菸并不简单。她的背后表面上是杨仁与班超,其实是汉廷与窦氏世族。既然她身系草原信物,汉廷自然会不惜一切保护她。汉人自古尚武、重血性、讲信义,有恩必涌泉相谢,有仇必舍命相报。一旦动了寒菸,他呼衍历将再难藏身大汉境内,且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或漠北苦寒地带,大汉朝廷也绝不会放过他。
想当年,匈奴郅支单于羞辱并杀害了汉朝使者谷吉等人后,一路西逃躲进康居国。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汉将陈汤和西域都护甘延寿借出使西域之机,假托皇帝诏令调发西域各国军队以及车师国戊己校尉屯田官兵共四万人,分两路翻越葱岭和天山,一直追杀到位于康居国的郅支城,将郅支单于生生斩首。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事虽然已经过去百余年了,但是,汉将汉将陈汤和甘延寿留下的这一名言,却让与大汉为敌的西羌和漠北的北匈奴人,每每想起都要浑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