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拘愚村村民们恐惧、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刽子手从说花法师的腹部起刀。法师惊恐地看着刀尖慢慢地划破自己皮肤,伴着火焚一般的剧烈灼痛,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臀部和双腿淌下。小刀锋利,切开皮肤之时,他都能听得到丝丝裂帛之声,撕心裂肺的剧痛中,一片薄薄的皮肉已经被削下。
刽子手与法师一样专业,这是最能令人痛苦的剐杀手法!
他炫耀般地将切下的皮肉摆放到身边的架子上,又慢慢从说花法师的大腿上削下薄薄的一片皮肉。部民们在欢呼雀跃,剧烈的疼痛让说花法师这个杀人魔鬼脸颊上肌肉波涛般阵阵颤动,身上阵阵战栗着。他闭着目光,如狼一般在绝望地、徒劳地哀嚎、惨叫着,身上的皮肉还是被刽子手技巧地一点点削下,晒到身边的架子上。
刽子手是拘愚置的庖丁,是宰杀牲畜的行家里手,同情心早已麻木。他有意延长法师痛苦,其兽性比法师有过之而无不及,整整三千余刀,未动内脏,法师便皮肉无存,最终几乎成了一具白骨挂着血腥的内脏,直至血净奄奄而亡。
帐外整个部落群情激愤,载歌载舞,庆贺剐杀法师。帐内,班超、淳于蓟、胡焰、蒙榆等将都躲在班超的大帐之内。胡女纪蒿却恨恨地倚在帐门处“欣赏”着外面的惨烈节目,她的脸上却没有兴奋神情。见班超与淳于蓟无动于衷,便讥谏道,“大使,汝不该纵容。以暴对暴,莫非是让匈奴人与吾汉使团、与吾大汉朝为敌到底?”
众将都惊讶地看着她,她分明说的“吾汉使团、吾大汉朝”,语调亦嗔亦怒,这调调仿佛是班嫂冯菟在自家屋内训导、收拾丈夫一般!
“既知不能以暴对暴,汝何故焚杀长老?”班超未理会她,淳于蓟则反唇相讥道,“汝不是最崇尚暴力么,如果汉使救不成众妇汝便要殉死,难道不是汝说的?”
“那不一样啊!”纪蒿虽理屈,目光仍盯着帐外嘴中却仍强辩道,“焚杀不过难受一时,长老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不焚之不足以平部民之恨。法师该杀一万次,可如此剐法,吾还是觉得惨了些……”
这确实是一个奇女子,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异常,纪蒿仿佛天生便是汉使团一分子。她能在不显山不露水甚至风轻云淡中,便能左右班超、淳于蓟这两位堂堂的正副使。众刑卒更不用说了,甚至连胡焰、蒙榆这样的悍匪、猛将都对她恭敬有礼,都觉得她提醒得有道理。
已经耽搁了整整两日,安定了拘愚城后,班超便想尽快离开这个给汉使团一个沉重教训的绿洲。第二日朝食后,班秉、班驺已经将帐内收拾妥当。而班超也已穿起甲服,正准备向且末城进发,州长循玉却心事重重地走进帐来。
原来,纪栾刚才缠着循玉哀求、嘀咕了半天,循玉只好进帐向班超禀报道,“禀报大使,西域各国有旧俗,女子有难为男人救之,这便是缘哪,是当以身相谢的。如系未嫁女,则为恩公妾婢。做牛做马,相随一生……”
班超从帐上取下重锏,正要挂到腰上,闻言便笑着戏道,“噢,拘愚城亦有这习俗?既然如此,纪蒿救了吾使团,吾是否需择一卒入赘拘愚城?”
“正是也,正是也,谢大使恩准!”没想到,循玉顺着杆子上爬,闻言拍着手大叫道,“只是不必如此麻烦,便为将士婢妾,拘愚人莫大荣耀也!”
恰好淳于蓟走进来,班超被循玉的话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循玉心思,便面有不悦。淳于蓟则说道,“打住,大使戏言汝亦当真?别部一营野兽,连役妇都不敢带,此司马军规,汝勿再多事!”
循玉却道,“众女娃自小在戈壁绿洲长大,都擅骑射。酋长女纪蒿,汉儒之徒,深谙击剑、骑射之要,又擅腹算、理财要诀,不会拖累众将士,恳请大使与将军恩准!”
都尉陀田伽也从门外进帐帮腔道,“纪蒿曾跟汉儒刘伶之习经书数年,从小心向大汉,立志做汉民,其夫即屯田汉卒之后。如系男娃,定成大贾,其腹算之能,曾令过往栗弋贾胡讶异。在且未州,拘愚部族生计最好,全赖纪蒿操持有方……”
此女有异才,班超、淳于蓟早已经领教。取南道各国后,建汉使府,可请其署理商尉府或市尉府聚财,以为支撑。可那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前途艰险,断然不能带上累赘。淳于蓟生怕班超动了儿女情长之念,便打断二人道,“州长、都尉好糊涂,班司马遵皇上诣意出使,身负朝廷使命,非游山玩水,此事勿再提。他日稍微安定,定请这奇女子至汉使府总署商道事务!”
淳于蓟说得决绝,州长州尉二人自然不敢再说,此事似乎就此打住。班超心里原本有些犹豫,见状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也只好作罢。
班秉、班驺指挥辎重兵拔帐,班超、淳于蓟走到营外河边,班超手捧国王广和都尉林曾派驿吏送来的屯田计划,伊兰与金栗已经带人向楼兰进发,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他心情大好。正看得津津有味,心里高兴还哼起了小曲。忽然纪蒿风风火火地闯了过来,打断了他的兴致。
面对这两个伟男人,她有些害羞,脸上荡漾着花一般的笑容,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淳于蓟向她躬身颔首,便走到一边避开。班超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丝愧意,可躲已经来不及了,便不敢看其美丽的眼睛,嘴里只是虚张声势地道,“其势汹汹,所为何来?”
纪蒿用一双明媚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先围着他转了一圈,一双蓝色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转得班超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她却突然从他腰上取下楼烦七星宝剑,抽出看了一下,称叹了一声好剑,这才嫣然一笑,悄声道,“大使明知故问,使团即将远行,吾特来相送尔。”然后一语双关地道,“好锏、好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班秉、班驺已收拾完行装,正要走过来禀报,一听两人在说这话,都愣了一下便退出林外。班超正色道,“纪蒿,汝有大功,本使与汉使团众将不会忘。只是出使前途凶险,步步杀机,时要征战杀伐……”
纪蒿忽然走近班超身侧,一股幽香泌其心脾。她摘下班超腰上小弩,张弦后举起“嘣”地射出一箭,前方树梢之上一只乌鸦应声而落。她还回小弩,幽幽地道,“大使,吾擅骑射,年少时还曾跟汉大儒刘伶习五经、击剑、骑射、货殖、腹算、计术(注:会计),恨非男儿,不能报国仇家恨……”
“……”
刘伶之是汉儒,曾是大汉自愿投身西域、教化吏民的仁人志士之一。他的祖先曾经是广陵郡(注:即今扬州)著名豪贾,前汉武帝年间曾随刘解忧公主出使乌孙各国,足迹遍布西域。建武年间,光武大帝无心西域,刘伶之一身抱负却无入仕之门,便自己至西域讲学,传播儒学经典,后积劳成疾,在大月氏国病逝。班超得知她是刘伶之学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女颇有见识。
见班超还是不为所动,这胡女突然又换了一付嘴脸,举手投足间骤然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气质,惹人怜爱。她轻声似是很随意地说道,“大使或不知拘愚风俗,吾夫已亡,今又剩一人,按拘愚习俗,吾得再嫁小叔……大使帮拘愚人摆脱苦难,自今日起拘愚城便永为汉使团故地,人丁、粮秣随时听凭大使调遣……”
她言毕见班超还是半晌无言,便感技穷,更倍感失落,又顺手将七星楼烦古剑挂到自己腰上,对着班超深深万福后道,“大使放心出使,纪蒿会为大使祈福,愿汉使旗开得胜,早收西域!纪蒿愿以一生,追随汉使……团……纵昆仑山倾,此志毕生不渝……”言毕,便捂着脸抹着泪风风火火地冲出林去。
“纪蒿且慢,本副使有一言……”躲在一边的淳于蓟见状实在于心不忍,便追出林外,纪蒿闻言停步,转过泪脸看着他,淳于蓟抱拳躬身道,“此去于阗,必有大战。请相信汉使与吾,下于阗、疏勒后,汉使团定请汝至商尉府效力……”
纪蒿却失望地扭过头去,未等淳于蓟说完,便抹着泪跑了。
班超脑袋中空白一片,她“再嫁小叔”的话让他心惊肉跳。她取剑时的神态是那么自然,仿佛这剑原本就该是她的,甚至连一声谢字都没有。自己当时想阻止,可都未说出口来。她要这剑干吗?“得剑即得人!”他想起恩师窦融大人说过的话,宝剑找到真正的主人,便是他班超再得一员大将之时!难道老大人说的那人,就是这个拘愚部族的胡姬小寡妇?这玩笑开得未免有点大了些。
纪蒿提着七星剑流着泪跑了,他心里突然感到深深的失落。这失落绝不是因为剑,班超并不怕七星剑丢失,与重锏一样,那是个天上的法物,是带着灵气的。不该得的,如张望之流,拿不走它。即便硬是拿走,也必被其祸。心里乱糟糟一团,又觉得腰上似乎轻了一点、少了点什么,伸手一摸,原来挂在腰上虎头鞶囊内的铜符信和玉牌已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