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时代通行关禁制度很严,沿驿站出入隘道、关口都要符信或关照。附信在汉代俗称“过所”,是过往驿站的官吏、使节、驿使或行人的信物,也就是身份证明和通行许可证。汉朝的符信因身份的不同,一般有竹制、木制符信以及缯帛制成的符传。
汉使团除大使班超有皇帝颁发的柄长八尺、其旄三重的竹符节外,使团成员每人还有一块由鸿胪寺颁发的铜附传,一面铸着阳文“鸿胪寺”三个隶字,另一面则阴刻着篆书姓名、军职,以备情况紧急时作为证明身份的信物。班超不明白,这妖女将七星剑与铜符传拿走有什么用,轻叹一声,“也罢,干脆便留给这个有功之人作为纪念罢……”
汉使团启程了,拘愚人举城而动,吏民、商贾老少千余人自发而来,给汉使团送行,但却未见纪蒿身影。驼队进入沙漠都好一会儿了,拘愚人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招手相送。
大漠远旷,高天壮阔,一个哀怨的女声唱起歌谣,那歌声虽然没有歌伎们唱出来的优美,但那熟悉的音符随风飘来,仿如天音,送出使团数十里远,“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荡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班超和众将、刑卒们都知道,这是胡女纪蒿的歌声。歌声渐行渐远,嗓音略为沙哑却十分甜美,如泣如诉,沙海为之倾覆,白云为之低垂,高天为之变色。所有人都心情黯淡,频频回首。华涂与班超是同门师兄弟,心理最是亲近,便悄声抱怨道,“无纪蒿则无使团,大使何故如此绝情?”
一场生死劫,让他们对这个奇特的胡女心存感激,早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也让他们的心,与这个叫拘愚的沙漠小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此后三十余年,在班超威服西域的历程中,这个小城精兵名将迭出,立下赫赫战功。这是后话,后文再表。
歌声慢慢变得更加遥远,班超与众人一样,一股难以割舍挂念之情,在胸中弥漫。他会怀念这个绿洲小城,怀念这个差点令他全军覆没的小小部族!
进入沙漠后不久,便在途中与陀均伽大都尉率领的鄯善大军相遇,陀均伽拜见了汉使,班超这才不得不将心思从拘愚小城收回到眼前凶险莫测的征程上!
原来,班超命陀广伽收兵后,国王不敢延误,当天便派出驿吏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达命令。陀均伽便将大军一分为二,留三千人居精绝国绿洲,由辅国候陀盘伽率领,防范于阗王广德的大军和匈奴人,陀均伽自己则按班超令带二千人返回驩泥城。回到王城后,他又派出五百国兵进入楼兰城加强楼兰城力量,作为北道伊吾庐城与宜禾都尉府后援!
且末城是一座精美的沙漠绿洲城池,位于南河东岸。南山之上的积雪融化而成的溪水,汇成大河,自北向南,在且末城北数十里处转弯向东,一直流向蒲昌海。且末绿洲很大,城池却很小,仅有七百余人。城池外边的绿洲之上,寺院高高矗立,民居、毡房星星点点,牛羊遍地,但总人口不足两千人。
小城很繁华,使节团队到来时,商气浓厚,来往不绝的商队都在绿洲上驻足歇息并交易。与拘愚城一样,城中最大的建筑是大寺院,一座佛塔约有十数丈高,是城内最高建筑。城中有一条十字主街道,街道上酒肆、客栈、市井生意兴隆。
与地域狭小的拘愚小城相比,且末绿洲原野一望无际,放眼所及绿荫蔽日,繁花似锦。南河绿如碧玉,滔滔远去。从且末绿洲向南看去,在如黛的群山之上,巍峨的昆仑雪山高居云端,气象万千。令班超不解的是,如此丰饶的绿洲,又地处商道要冲,人口为何这么稀少?
州长循玉陪使团进入馆舍,他知道班超与众将心中的疑惑,便解释道,“大使与众位将军不知,南山之上有化外野蛮人女儿族,名苏毗,山北各国无不受其害。且末是小国,人丁不旺,常为苏毗人寇掠、奴役。苏毗是女儿族,女人为大。族中大小酋长均为女人,且崇尚一女多夫。往常每年要抄掠且末、精绝等各国,杀死女人,再抢粮食、牛羊,尤其要抢健壮男丁。”
“小宛、戎卢、渠勒何故不怕女族抄掠?”淳于蓟更不解了。
“非也,非也。商道南道十数国,惟于阗、莎车、鄯善、疏勒是大国,不怕女族。小宛、戎卢、渠勒等国乃行国,放牧为生,在南山之下,水草丰美,随时逐水行走,居无定所。三国定期向女族进献壮男,方相安无事也。而且末、精绝定居绿洲,故时为苏毗女族所迫,每遇其来,则举国逃向沙漠深处躲避……”
“女族大酋长莫非即西王母乎?”穆天子瑶池相会西王母和西王母甘泉宫为汉武帝庆寿的美丽爱情故事,在东汉时代可谓无人不晓,陈祖成赶紧问道。
“非也非也,将军。中土周朝以前,河西向为犬戎所据。鬼方、羌方、犬戎者,亦为塞人也,故西域尽为塞人所有。塞人来自西方、北方,女王美艳,中土人称西王母,其国实为西王母羌国。夏朝时,王武丁曾与鬼方、羌方战于西北。周朝穆王时,犬戎五王屡寇河西。周穆王率军两次西征,先俘犬戎五王,并移其民于中土。后穆王一路打到葱岭之下,与西王母相会于瑶池。”
“穆王兵胜,西王母羌国不能敌,故西王母以身事穆王,与中原交好,西域时与中土成为一体。穆王流连瑶池仙境,勿闻淮夷酋长徐戎王叛乱,便紧急归国。穆王归去后,西王母国逐渐分为数十个绿洲城邦小国,且互相征伐,至大汉武帝时,西域有三十六国。至今日,西王母族已退回葱岭北、乌孙国以西,亦强国也。”
“现苏毗女族,数千年与羌人杂处,已成高原羌族,亦为西王母族余脉一支,现仅存三万余人。汉武帝时,苏毗小女王曾访大汉都城长安的甘泉宫,进蟠桃四枚。后武帝派太中大夫东方朔偷入昆仑山,偷回蟠桃。现西域各国所种蟠桃,均不及昆仑蟠桃,是地不同、则韵味亦不同也。”
班超闻之似恍然大悟,又似似懂非懂。他想起在兰台当书佣时,曾读过张骞、常戎在给武帝的奏章上所说过的西王母族事。因前汉内史有详细记载,西王母为汉武帝庆寿事应为史实无疑。但张骞、常戎未到过苏毗国,仅凭传言,与循玉所言大致无二。而东方朔偷桃之事,班超以为这纯粹是民间附会。
虽然离于阗国还有一千多里,但且末城西去于阗有两条商道,一条是向正西经精绝国至于阗河,再顺着于阗河北上于阗国王治西城,或穿过于阗河经皮山城至葱岭河边。另一条是沿昆仑山根向西南经戎卢国(注:即今民丰且)、拘弥国(注:今策勒县),再至于阗国西城,且末城便位于这两条商道的起点。
班超估计权鱼麾下的斥侯们必然会在且末城与他接头,因此他是张符节大张旗鼓地进入且末城的。果然到达且末城的当天夜里,馆舍便有客隐秘夜访。周令将一个头顶光秃铮亮、穿着褐红色僧衣的老沙门带进厅内,见班超与众将正在议事,老沙门伏地便拜,“拜见大使,小僧摩释迪恭候多时,有紧急军情禀报!”
“紧急军情?”僧侣进来时,班超的精力仍在案上的缣图上,闻言便抬起头,看着烛下所跪之人分明是故人魔释迪,不禁大喜。他亲自起身将法师扶起并还礼道,“法师不必客气,你吾乃故人,请坐而说话!”
摩释迪比在三辅时要胖一些,或许是云游天下、饱经沧桑之故,人是更黑了,且黑中带着腊黄色。头顶发已脱尽,脑后余发如一团枯茅草一般披散着,连田虑、华涂、梁宝麟三名军侯都未认出他来。班超看到法师,便陡然又想起茂陵那场惊天大血战,阵亡在那里的别部士卒们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心里不禁一阵黯然。
此时,田虑、华涂、梁宝麟三人一一向法师问好,给法师舀上茶,又叙了一段过往。班秉、班驺二人则端上两大木盆切好的寒瓜,瓤红籽黑,诱人生津垂涎。众人这才感受到室内闷热,每人都是一身大汗。原来是铜盘内的冰块已经融化,班驺赶紧命婢女们换上采自南山(注:即今阿尔金山)的新冰块降温。
摩释迪没有吃甘甜爽口的寒瓜,他按照规矩先从脖子上扯出一块玉坠,恭敬地递与淳于蓟。淳于蓟将玉坠拿与班超,班超从脖子上扯出玉坠,二块竟然合二为一,严丝合缝。只到此时,摩释迪才急道,“禀报大使,呼衍獗、焉渑如临大敌,已在于阗国布下千余精骑张网以待,西城已成龙潭虎穴!”
“张网以待?”众将闻言大惊,班超也震惊地看着摩释迪!
法师点点铮亮的脑门道,“北虏使节、兼于阗国监国使屈绝贤,常住王治西城,麾下有二百余骑。西城北之鹫巢要塞,守军为焉耆国三百精骑。西城东之拘弥国,焉渑夫人又派大将张望率五百龟兹精骑埋伏在宁弥城。于阗西之莎车国王治莎车城,有焉耆大将石亀监国,随时策应。呼衍獗掘好陷阱,欲待汉使团进入西城后一网打尽,以报驩泥城火焚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