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再三,班超应允道,“好,汝至无屠置后,命旋耶扎罗严防虺吾有变,一切由汝临机处置。为截杀焉渑,胡焰已令田虑前军小队潜进勒丘城、无屠置、皮山城、莎车城,胡焰小队与权鸪、沙荑之莎车城斥侯等,就近各州州兵,均暂由汝节制!”
“哦,吾明白了……”纪蒿轻轻答应一声。
又是那标志性的、冰冷冷的声音,尤其是那个毫无感**彩、可怜巴巴的“哦”令班超微微皱起眉头,恨得真想狠揍她一顿。似乎总是在提醒班超,少想套近乎,当初在于阗国汝可是一直吼吾。
“大战将起,倘若虺吾有变节苗头,汝需当机立断,可先斩后报!”班超努力摆出一付公事公办的嘴脸,“焉渑手下均是死士,汝要牢记,斗败焉渑靠智不靠勇力,更不得亲自上阵厮杀!”
眼前的男人担忧、不舍都写在脸上,还非得装得一付铁石心肠。纪蒿心里哑然,面上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她本准备第二日即奔赴无屠置,谁想又横生枝节。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阴历九月,苏毗女国南山侯苏温耶派出使者出访于阗国,并运下来白盐二千斤。使者专程至汉苑拜谒了汉大使班超和汉使夫人纪蒿,并分别呈上南山侯苏温耶的一封信。
这次来访不同寻常,南山侯派来的使者竟然是山北部族的左千骑侯、幕师、南山羌人武士仡壅仆,他是南山侯麾下的统军大将,年四十余,勇悍忠诚、沉着稳重。
他转呈了南山侯苏温耶给班超的信,只见苏温耶在信中禀报,“禀报汉使,女王令吾转禀汉使:‘贵霜国压迫甚急,班公湖数遭敌犯,已历大小五战’。吾领地之昆仑山巅也已现对峙,吾料或在今年贵霜国必派兵试图夺吾昆仑要塞。详情由使者当面呈报大使!”
仡壅仆当然要专程进见大汉副使淳于蓟,并捎来苏温耶亲手织的牦牛绒线衣一套,牦牛绒手服(注:即手套)、足衣(注:即袜子)各一付,都是冬季保暖珍品。另有一用金丝亲手绣成的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一个高大的武将牵着战马出征归来,一个柔美的妇人抱着一个男婴正在迎接自己的夫君!
班超专门升堂,听仡壅仆禀报昆仑山上军情。
“过去,苏毗国将白盐沽去罽宾、大月氏、天竺(注:即身毒国,现印度)三国,可换来栗米、鲜果、衣棉,足资国用。现在,贵霜国五部归一,国兵三十万,自称葱岭最强国,已吞并罽宾国,击破天竺国,并派兵进入昆仑山上欲抢吾盐池。五月份,贵霜国派一千兵袭扰班公湖,被女王率国兵困在峡谷击杀殆尽。六月份,彼又派两千兵进逼班公湖,女王放回俘虏,令其告之苏毗国已经归附大汉,贵霜人才退兵。”
“贵霜人兵虽退,但却派出一支千人高原军,均悍勇之辈,以罽宾为基地,游荡在昆仑山中,时寇吾昆仑要塞。苏毗国山北部族受到巨大压力,现两国商队亦不再通。幸好西夜国王萨莫克率悬度营适时进入葱岭,威胁贵霜人后路,彼才未敢大打出手。南山侯以为,今年秋季贵霜人必有大动作,或将出罽宾夺吾昆仑要塞!”
疏勒国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且正是实行《垦荒令》、《禁椎令》和《军功令》这一重大变革的时期,国内骚乱四起,各州都陷动荡,沉重的压力令班超喘不过气来。现在昆仑后院又起火了,贵霜国将开疆拓土的矛头对准了昆仑山苏毗女族,众将闻言无不大惊!
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如昆仑要塞丢失,南山侯的山北部族将被压缩到山北一隅,昆仑山巅将完全丢失。苏毗国女王苏陶耶麾下诸部将被与于阗国彻底割裂分隔开,苏陶耶一旦陷入高原深处,孤立无援,苏毗国则必败!
这非同小可,胡焰趴在沙盘上一一插上蓝旗,惊问道,“大月氏与羊同是否有勾连?”
仡壅仆道,“禀报胡从事,暂未发现贵霜人与羊同人有勾连,苏毗国与贵霜人大战班公湖时,羊同国曾派兵三千相助!”
这飞来大祸让纪蒿听得心惊肉跳的,她现在理解班超在于阗国汉苑昆仑堂内的那个大沙盘了。那沙盘上有一半是葱岭以西,只至大秦国。怪不得班超坚持以贫弱的疏勒国为根据,葱岭以西有贵霜、安息、大秦三大帝国,对大汉而言,如果葱岭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那么便只需全力对付来自漠北草原的北匈奴这条恶狼!
她现在更加理解了班超为何要经营苏毗女国,因为如果让贵霜帝国占领昆仑山上,那么贵霜国的数十万雄师随时可以居高临下直出西域南道任何一点,倘若如此,西域便多了一个强大玩家,大汉便又多了一个强大对手,西域将永无宁日,大汉也将直接与贵霜帝国对抗!
想到这里,纪蒿道,“前吾已令萨莫克、萨里库勒成立悬度营,坐阵蒲犁谷城,进葱岭断贵霜人后路。现在看,萨莫克并未敢放手打,从而让贵霜人以罽宾国为基地图谋苏毗国。吾以为,当速召萨莫克、昆兰来疏勒!”
“商尉所言极是!”这也是众将所想,班超想都未想便点头道,“六百里加急,商尉府速派出驿吏,令萨莫克、昆兰速驰盘橐城,悬度营临时由萨里库勒主持!”
“本尉遵令!”纪蒿迅速回到隔壁院中的疏勒国市尉府,一前一后派出两组驿吏。
当天晚上,班超举宴为仡壅仆接风。宴间,见淳于蓟一直心事重重,纪蒿面带愠怒地睃了他腰间挂着的荷囊一眼。面对自己的这个小嫂子,淳于蓟象做了亏心事窥见了一般,面色酡红,赶紧轻轻遮掩,将荷囊藏匿进衣襟下。
散宴后,众将都退下,淳于蓟与班超议论了一番权鱼派密使从赤河城送回的呼衍獗异动情报,刚要起身返回自己院中歇息,蠕蠕却叫住了他。
“副使请留步,夫人有话说!”
班超坐在案后,仍在看着权鱼的信函沉思。葱岭堂内只有蠕蠕静静地站立一边,淳于蓟见纪蒿只是将他腰上挂着的荷囊要过来看了一下,又一言不发地还给他。此时室内两个女人都一齐盯着他,他头便深深低下,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下去。
堂内陷入尴尬,秅娃儿在自己的室内读了一会书,睡觉前正想出来找蠕蠕玩一会,刚走到朱柱后,见蠕蠕恭恭敬敬地躬立一边,室内班超、淳于蓟、纪蒿三人神情怪怪的,分明有些诡异,便吓得躲在帷幕后偷听。
纪蒿在等淳于蓟自己坦白。
当着班超的面,年过四十、顶天立地的大汉墨侠淳于蓟此刻已无地自容,只得如实地向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小嫂嫂”坦白了自己对苏毗国南山侯的牵挂与爱恋,当然也诉说了自己内心对薛云儿的愧疚,言语中挣扎、矛盾、无奈表露无疑!
纪蒿当然了解苏毗国习俗,淳于蓟一再委婉地向她表明,自己与女王苏陶耶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入乡随俗,是没办法的事,与苏温耶则不同寻常,他已经放不下这个苏毗族贵族。纪蒿岂能听不出,淳于蓟心中分明在深深挂念着这个独撑昆仑山上的南山侯。
等他说完,纪蒿心里想到可怜的薛云儿,这个虽然她从未谋面、但却让她从心里钦佩的大汉奇女子,便想痛快淋漓地斥责淳于蓟一顿。可她是“汉使夫人”,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知道淳于蓟绝非浪荡男儿,于是话到嘴边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好女人都让副使遇上了。薛云儿已为正妻,苏温耶便由本尉做主,将来也娶了为正妻罢”,纪蒿忽然心里又一阵伤心,眼里竟然雾一般有了泪花,“苏温耶赠汝橐囊,副使可知其中之意?”
淳于蓟觉得她提醒得非同小可,便睁大双目提起蓝色的橐囊细看。
这是苏温耶用金丝在牦牛皮上缝制成的橐囊,精致柔穰结实,黄灿灿的。两边拖着美丽的牦牛尾,边上用金线绣成绮丽的蓝天云纹,两面各绣着一幅画,一面是一个美丽的胡姬怀抱一个婴儿,在等待着一个出征归来的大将。而另一面,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其乐融融。
“夫人意是……”
淳于蓟岂是愚笨之人,他的心思都用在应对汉使团面临的严峻形势上,他只是粗心,此时闻纪蒿言,他手捧着橐囊,刹时惊叫出声,“难道……”
班超也被惊动了,他惊讶地走了过来看着纪蒿和淳于蓟,又拿过橐囊看了一遍,不禁哈哈大笑,笑毕道,“祝贺兀然兄要当阿翁了啊……对了,高山部族生计简陋,既如此,商尉府当迅速派坐婆进山,确保苏温耶母子无忧……这么大的事,兀然兄竟然一无所知?”
“哼,男人呐……”纪蒿眼含热泪,班超没心没肺的话令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她骤然爆发,不耻地叱道,“南山侯是山北部族首领,又是首胎,挺着大肚子孤撑昆仑山巅,对抗贵霜国侵扰何其不易。汝既放不下想收了她,归来后为何缄口不言,从未向吾吐露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