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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饥餐虏肉(1 / 1)

耿恭昂首向天,望着墙壁上的缣图,目光中喷射着怒火,“吾乃耿氏后人,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也’①乎?单于举国数万来攻,对吾区区疏勒小城无可奈何,还想将汉军逐出西域,岂非梦哉?!”

王夫人闻言只能悄然垂泪,她知道她根本说服不了这个山一般的男人。身为大汉校尉,铁血耿氏的后起之秀,无皇上旨意,纵使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离开车师后国一步。长夜将尽,她象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默默地将毡被、枕头铺开,又下炕向炕洞内填了些木柴。

天亮前王夫人才悄悄返回山上,临行前耿恭一再叮咛,“汝亦要保重,看护好王子、公主,将来送到雒阳,可世做大汉臣民。切记,窦府即是汝家,雒阳耿氏亦是汝家。如不愿还雒阳,倘若吾已不存,汝或有危难,或可至疏勒国,相投班司马……”

耿恭亲自将王夫人一行送出城,王夫人一一答应着他的叮嘱。他们手携手,踏着过膝深的积雪,艰难地向山岭上挪去。北风呼啸,天仍无休无止地下着大雪,雪花漫天飞舞,不时往人的脖子里钻。送到山岭上,王夫人不让再送了。

生离死别之时,一对在艰难岁月走到一起的有情人,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虽然知道这是诀别,但他们相对无言,眼却不敢流泪。

终于,王夫人一步一回头,在半人深的积雪中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山岭上挪动。天太冷了,她不敢流泪,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知道此时一别定成永诀。有情不能相守,世上凄苦事万般,无非死别与生离。

耿恭伫立在雪原上,只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内的黑暗之中,才毅然返回疏勒城。其实,相爱不能守护,家国重任在肩头,耿恭的心也在滴血!

大雪封山,左鹿蠡王没有再攻城。

北匈奴军营内,左鹿蠡王与他手下的左大都尉铥蝇、右大都尉杆兜、万骑长风虱子三位大将,正在大帐内陪着单于喝闷酒。

气氛沉重,所有人都倍受煎熬。从春到夏,又从夏至冬,两万大军损失数千余人,却对一座小小的疏勒城徒叹奈何。大雪封山,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锐气尽失。虽然扎营在山下,粮秣丰富,比疏勒城中的汉军强多了。但天气暴寒,伤卒一一死亡,士卒们精神早已接近崩溃。

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已经让蒲奴单于不敢再企及独吞西域。

两万大军被耿恭拖在这冰天雪地,日复一日,车师后国、东拘弥国、蒲类后国等小国已经无力支撑粮秣供给,而疏榆谷的北匈奴屯田都尉、蒲类国尉枯且罕又禀报因天山大雪封山,几十万头牛羊无法西送至大营中。

“陛下,冬季军旅困顿,不如暂且撤军……”左鹿蠡王鼓足勇气,咬牙建议先撤军,他和全军都已经受够了。

“一派胡言,妄言退兵者,斩!”

蒲奴单于轻声斥责一声,却未惩罚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此时撤军,颜面无存,他如何面对众臣?他是匈奴帝国大单于,他只能选择坚持继续围下去,“吾军虽困顿,犹有牛羊可食。可汉人呢只能喝寒风,再有月余必下疏勒城。待明春草青时,吾即可挥军扫平班超,据有西域全境!”

说着,老单于掷爵于案,拿起釜中煮熟的羔羊腿,用小刀剔下细嫩、喷香的肉束。他只剩下前牙,肉束放进口中只能细心地用前齿慢嚼。

他熬过了老对手刘秀、刘庄父子俩,他还要继续与汉朝熬下去。虽然雄心尚在,无奈躯体已经老迈,他感觉长生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左地鲜卑人相逼甚急,龙庭已岌岌可危,他起码要为儿子优留留下一个丰饶的西域粮仓!

……

疏勒城内,天寒地冻,食不裹腹,士卒们正一个一个在饥寒中死去。耿恭命石修统一分配食物,尽可能延长汉军守卫的时间。每个夜晚,都是一个生死别离。每一天早晨,都会有士卒再也不会醒来。坚持到十二月初,他们流着泪杀死亲爱的战马充饥,疏勒城彻底断粮。

外援已绝,天上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营,山上松树、榆树和灌木丛全部积满洁白的雪团。天苍苍,雪茫茫,凄美的异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验着孤独的疏勒城,和依然坚守在这里的汉家男儿。

但汉军士卒们无一畏惧,他们腹中饥寒,脸上、手脚都被冻伤,却依然顶着寒风暴雪在雪域孤城坚持着。每到夜晚,石修会带着能行走的士卒到山上剥松树皮,回来熬汤喝。树皮吃完了,便扒开积雪挖草根吃,草根树皮吃完了,便把弓弩、铠甲、战靴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来,放在水里煮烂了一点点嚼,最后咽下去。

士卒越来越少,饥饿和严寒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耿恭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是,带着饿得头晕眼花的士卒们,点燃烈火,焚化殉国士卒遗体,为战友送行。他们已经不会流泪,谁都知道这里便是自己的归宿。今日为战友送行,不知明日还有谁能送吾?

每次火化战友,耿恭都会为他们祈福,“兄弟走好,安心去吧!汝等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折磨了。等着吾,吾等会代弟兄们坚持到最后一刻。等他日吾亦到了地下,即便做鬼,也要率汝等屠尽胡儿。到那时,便天天炖全羊,饮浊酒,站在疏勒城头,望北国,呤《国殇》……”

仍然活着的人,每天非当值时间,便只能围着柴火,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精神打闹,面黄肌瘦,每个人都默默地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熬,熬下去,绝不让匈奴人看笑话。这就么熬啊熬,终于熬过了年关,熬到了第二年的正月。

此时的疏勒城内,汉军将士已经吃完了他们最后一副铠甲,最后一张弓弩,和周边榆树上的最后一点树皮。死亡每天都在身边萦绕着,士卒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但他们无一畏惧,无一胆怯!

每天清晨,耿恭都会挣扎着起床,将城头巡视一遍。这天清晨,耿恭头晕目眩、十分疲惫地倚在谯楼上,眺望着山下匈奴人的大营和苍茫廖廓的雪原,他看到了一队匈奴士卒来到城外的雪地上。是单于来了,众将簇拥中的那个身披裘氅、身材佝偻的老者,气度非凡,定然是蒲奴单于。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疏勒城,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官员带着两个士卒,打着白旗走到疏勒城西城门的瓮城前。

“校尉,杀不杀?”

虽然已经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军司马石修与仅存的四十余名士卒也都看到了匈奴人,他们迅速为之一振,人人操起了弓弩。

耿恭冷笑了一声,“此系劝降者来也!”

果然,只见三名匈奴人来到城下,其中一人用汉话高叫道,“城上听着,吾乃千长也,大单于敬重汉将气节,请将军降也。如将军愿降,单于愿献牛羊,妻以公主,封白屋王(注:白屋为匈奴部族),享受荣华富贵,不知将军以为何如?”

“狗日的!”石修痛骂一声,用巨弩瞄准匈奴千长肥硕的躯体。

“慢!”耿恭扬手制止了石修,却命道,“此定匈奴贵族,锦衣玉食,一身白肉,状如白羊,下令开城!”

“将军……”石修惊叫一声,众士卒也都一齐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校尉。但是,他们很快便看到了耿恭脸上的鄙夷和冷笑,便会心地笑起来。

石修对城下道,“城下听着,校尉有令,吾等饿得受不了,愿降愿降啊,然吾已走不动也。使者如有诚意,不妨进城来说话!”

使者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远远站着的一队匈奴人中,有人做了一个手势,使者便硬着头皮,带着两名士卒,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打开的城门。

三人刚进入瓮城的城门,便被石修等人解除了武装,城门又被牢牢地关了起来。领头的千骑长会说汉话,他站在瓮城内梗着脖子仓皇地向城头上叫道,“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乃道义……”

斩杀胡虏,为殉国士卒报仇便是最大的道义!汉军士卒们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使者却圆润白胖,分明养尊处优,果如肥美的白羊一般。

耿恭向使者招招手,千长与士卒被推着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城头。千骑长走到耿恭向前未及说话,耿恭道,“单于以吾处绝境,以为必败,非也。吾需借汝头正告单于,汉人不惧死,大汉耿氏岂有降哉?!”

使者大惊,正要张嘴哀求,耿恭瞬间抽出腰间环首刀,裹着一阵寒风,一道寒光如闪电掠过城头上空,千骑长的脑袋已经嘣地一声落地,脖间鲜红的浓血如激泉喷涌,滋起二三尺高,身体仆倒城头雪上,两名士卒也被石修与初石斩首。

这突然的变故,让站在远处心存侥幸的蒲奴单于和左鹿蠡王再一次目瞪口呆!

士卒戕罅与队率醪啸已经在城头点燃柴薪,烟火起处,众人抽出刀剑,将三具尸首切成脍,挑在火上炙烤起来。蒲奴单于、左鹿蠡王屠耆乌和众将如遭电击,他们震怖地看着城头上这骇人的一幕,汉军将三名匈奴人切碎烧烤,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不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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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建武五年(公元29年),光武帝刘秀命建威大将军耿弇进讨张步,耿弇在腿为箭伤的情况下,历数十战,终于剿灭张步割据政权。刘秀感叹道,“有志者事竟成也”。这便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出处。耿恭是耿弇侄儿,汉帝国武功世族后起之秀!

注②:袁宏《后汉纪·孝明帝纪》记述“恭手剑杀其使”,范晔《后汉书·耿恭传》记述“恭乃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诸城上”,而司马光《资治通鉴》则延用范书说法。范书只说“炙”,炙本义指烤肉,即把去毛的兽肉串起来在火上薰烤,未说烤而食之。我以为,《说文》还有“炙,炮肉也”一说,也就是“炙”的另一层本意,就是指烤熟的肉食。因此,耿恭既然费事烤了,正夺命大饥之时,不可能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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