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的长案在悬挂尸体的木架旁边,而长案另一边的地面上,排列着数十个大小差不多、口上戴着泥封、身上落满灰尘的黑色陶罐或黑乎乎的大坛子。这些陶罐或坛子大的有半人高,它们如士卒排列而成的整齐队列一般。虽然口上都已用泥密封,但地窖内弥漫淡淡的、刺鼻的腐臭味。
这些罐或坛里面,便是俘虏、奴隶们的盐渍肉块,此刻正在密封的环境中腐烂着、发酵着、转化着。很快,它们便会变成美味可口的窖醢(注:醢读hǎi海,指用动物肉制成酱,或指一种酷刑菹醢,即把人剁成肉酱),被端上月氏贵族们的餐桌,佐餐美味佳肴。
被押进地窖的人嘴被堵着,以为要被醢脯(注:醢刑与脯刑类似,醢是剁成肉酱,脯是晒成肉脯)处死,故而双目流泪,有的已瘫倒在地,浑身哆嗦失禁,骚臭难闻。尽管白衣人知道这些被分尸的妇人,很可能便是蒲犁谷被掳走的女孩们,但他们未为难白稚妻妾和老弱妇孺,仅是将他们关在这里。
此时地面上二院内的正堂中,醉生梦死的夜宴正在进行着。鼓乐声、歌舞声刚至**,空气中弥漫着果酒的醇香味儿和烤肉的喷香味。胡姬们唱的是什么没人关心,只闻得高亢柔美的歌声、韵律极美的西塔尔弦音、铿锵有力的塔不拉手鼓和巴雅鼓手鼓声,汇成美妙的旋律,飘荡在窖醢大院上空,余音绕梁,动人心弦。
此时堂内大计既定,白稚已经下了最后决心,白稚部族将从后台走向前台,越过大雪山,直接谋求控制葱岭商道,向蒲犁谷渗透。白稚甚至决定明日即亲自率队上山,击破追踪的汉人,将张望接下山来,待躲过风头后,东山再起,为他白稚部族打天下。白稚豪情万丈,部族如能将蒲犁谷商道揽入怀中,势将成贵霜帝国望族!
就在此时,大门悄然开了,厚厚的毡帘被掀起,雪花随着呼啸的寒风扫进厅内,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混蛋!滚……”白稚刚大骂了一声,便见十余用白绢蒙面、身穿白袍的汉子鱼贯进入厅内,而大门又迅速被不速之客紧紧地关上。
身裹艳丽长绢、露着肚皮、腑下夹着黑色的蛇罐、与罐中长蛇一起舞蹈的八个胡姬见状,“啊”地惊叫一片,听凭黑色的蛇罐落在堂中地毯上,都逃到一边帷幔后。乐师们也都停止演奏,弦音和手鼓声嘎然而止。蹲在罐中、仅露出上半身的八条扁头黑色大蛇失去主人的控制,便游出墨罐,在堂中毯上竖起宽大、扁扁的大脑袋,逼视着四周大案后的客人与堂中的白袍汉子们,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白稚和众将愣了一下,便一齐从胡椅(注:其实便是马扎)上蹦了起来,他们纷纷抽弯刀在手,并乱糟糟地怒喝着,“来者何人?!”
“白稚,不要叫唤,叫也没人听见,今日让尔死个明白!”只见走在最前方的高个白袍大汉脸上裹着白绢,眼见一毯大蛇和舞蛇女们狂魔乱舞,言语间仿佛也愣了一下。这些蛇罐从舞女腑下跌落,此时七八条大蛇上半身人立而起,扁蛇头上两个黑色的眸子逼视着白袍人,似乎随时准备喷出毒液或攻击。
但白袍人在回答白稚的同时,毫无征兆地瞬间出剑,如一阵轻风从蛇头上空掠过,将八条虎视眈眈的大蛇已经一一斩首。他动作太快了,厅内人和蛇都未反应过来,巨大的蛇头更已落地,有的茫然地反复张着大嘴露出里面尖利的毒牙。丈余长的蛇身则轰然而倒,缠绕、扭成一团,景象令人悸怖。
蛇已经都被斩首,白袍大汉这一手强烈地震慑了白稚和长老们。
白衣人则慢慢摘下脸上白绢,露出一张清秀、但却如刀削一般刚毅坚定的面庞。他看了一眼各案上陶豆内黑色的东西,分明皱了一下眉头。或许想起霄鹿曾说过的以人肉窖醢的话,他忍着阵阵恶心,对白稚轻声冷笑道,“白稚,稍安勿躁,吾乃大汉副使淳于蓟。汝勾连北匈奴,不知天高地厚,今吾特来取汝头尔!”
淳于蓟刚进入厅内时,眼前一地大蛇曾令他眩晕。寒冷季节,蛇不是应该躲藏到洞穴里去么,这个诡秘的部族真是妖气横生,大出他意料!
“哈哈哈……”
白稚惊恐地怒视着淳于蓟,蜷曲的长须下黝黑的面孔悸动着,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开了,他的声音尖利沙哑直刺人骨头内,令淳于蓟身上起了一层疙瘩。
众长老则一齐以弯刀逼着堂中汉军众将,白稚狞笑完毕,挥舞着手中弯刀大叫,“哼,一派胡言……汉使团的人又如何,副使又如何?汝不过数人,擅闯吾部族,便休怪我无……”
“情”字还未说出口,只见堂上一道白影晃过,一个白衣汉子已经凌空翻到白稚身后,瞬间下了他的弯刀,并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田虑与前军小队众将也都一一动起手来,他们未费什么劲,更将这堂中长老、部将总共二十七人的弯刀都下了。然后,在一片惨叫声中,他们一气呵成,血腥地一一挑断了俘虏们的脚筋。一边的乐师、舞蛇胡姬们见状,都抱着头、撅着腚伏在墙边,战战兢兢,多人已经失禁,但汉军杀神没人顾得上理会他们。
陈祖成是西南夷永昌郡人,惊恐地提醒众将道,“勿碰地上蛇头,仍然能咬人!”
此时,站在白稚身后的汉子正是墨者童周,他从白稚腰间抽出短刀掷于其身前案上,冷声戏道,“大酋长,罪大恶极,自己动手罢!”
出人意料的是,正值壮年、身材魁伟、曾经率部东征西讨的酋长白稚却瘫倒、萎缩回胡椅上。他以长袖遮面,竟然恐惧地呜呜地哀求、号哭起来。
童周上当了,他插剑入鞘,嘴里无情地讥道,“有脸哭,丢不丢人?人不做偏做伥鬼,蒲犁谷两千余冤魂,数百人被吊杀,他们上哪哭?没有汝白稚,张望能在蒲犁谷为祸?!今张望已亡,该轮到汝了……”
“小心……”
刘奕仁刚来得及惊叫出声,只见白稚已从胡椅上嗖地弹起,身体扶摇直上,嘴里“啊”地大叫一声,如闪电、如怒狮一般,手擎锋利的短刀已经直取童周脖颈。
“狗日的……”童周大意了,他躲避不及,只得以右手接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接刀的同时,右膝则泰山压顶一般向白稚腹部狠狠撞去!
“嘣”地一身巨响,白稚腹部受到重椎,刀已脱手,身体躬成一团,瘫倒在大案上,又“轰”地一声,压塌一案美食,溅落一地,他紧接着便“哇哇”地呕出大堆秽物,腥臭难闻。
众目睽睽之下,童周转身在火盆内的炭火上烤红短刀,左手持刀一下压到右手心的伤口上,“滋”地一声过后,一团青烟飞起,一阵肌肉被烧焦的臭味令人窒息。
处理好伤口,他扯下面上白绢在伤手上裹了几圈,然后血腥地挑断了白稚的脚筋。接着毫无征兆地凌空一剑,已削去白稚头上发帻。发帻飞出,他又凌空用剑尖挑住,回身扔进身后大火盆内。“噗”地一声,本来湛蓝的炭火腾起一团黄色火焰,一股焦臭味儿弥漫厅内。
“狗日的,汝玩够了吧!”甘英怒喝一声。
白稚头顶露出白白的大块头皮,脸色煞白,魂飞魄散。童周折腾够了,见甘英已经恼了,这才将短刀又掷于白稚身边,嘴里淡淡地道,“酋长大人,上路罢!”
这个威风八面的大部族酋长、堂堂的大月氏国兵千骑长,此时只得战战兢兢地持短刀在手,又抬头看看堂内。只见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令各部族闻风丧胆的长老们,现在已经都被人家挑断脚筋瘫倒在案后,任人宰割。有的面如死灰,双目惊惶恐怖。有的如案上羔羊,万念俱灰,麻木待死。
看来自己不先走一步肯定是不行了,可这个野蛮强悍的大汉却怕死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令他脸上肌肉阵阵颤动,哆哆嗦嗦地就是下不去手。
“给吾一刀罢,吾下不去手啊……”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童周,又看了一眼抱剑而立的淳于蓟。
童周冷笑一声,这个墨者从身后抽出绳索,飕地掷上梁头做了活结。绳圈就垂在白稚头顶,白稚只得战战兢兢地扶起案跪到上面,双目血红,不情愿地将脑袋伸进绳圈。
“大酋长,到地狱作恶去罢!”
童周一脚踢开案,白稚沉重的身躯悬空了,可脚仍能软软地着地。童周收绳,将其慢慢吊起。
白稚头朝上扭向一边,双目恐怖地向上看着绳索或梁头,双足晃悠着蹬踢、挣扎着,足尖拚命地往地上伸,身躯扭成弓形。可脚筋已断,足尖只能反射性地如划桨一般,就想够着地。可努力挣扎了半天未成功,便开始扭曲、悸动、抽搐、战栗着。
时间似乎已经静止,又似乎过得很快。终于,他不再挣扎,双腿软绵绵地垂地,但仍断断续续地战栗抽搐着,悸动着,悠荡着慢慢死去。
对这些强盛部族的长老们而言,死亡是可怕的,看着别人被慢慢处死更可怕。长老们惊恐地看着酋长被绞死的全过程,眼前的一切,令他们肝胆俱裂。有人吓哭了,有人在哀求,但汉军没人同情可怜他们。就在他们惊恐到极致之时,众将已经一一结好绳圈,都垂在俘虏们的头顶。
脚筋已断,他们已经无法站起,但只能闭着眼,任凭人家将他们抬起,一一将头伸进绳圈,脚下案被蹬开,再被慢慢吊起。他们多数人已经吓得失禁,厅内气味难闻。
但汉使团前军刑卒们想到蒲犁谷那被在寒风中吊死的七百吏民,想到地窖内那些被削去肌肉的女孩尸体骨架,看着各案上陶豆内的那黑色黏稠物,那可都是俘虏们、奴隶们窖醢而成的,因此没有人同情这些魔鬼,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一一吊起。
只有两名长须满面的将领挣扎反抗剧烈,一人被甘英、刘奕仁斩首。另一人挣扎中手摸到地毯上的大蛇断头,结果被一口咬住,他惊恐、惨叫着抱着手甩动,好不容易甩掉巨大的蛇头,但不一会便身体僵直,抽搐、战栗着死去。
恐怖的暴风雪夜,恐怖的时代。为最大限度地震慑大月氏人,大汉墨侠淳于蓟痛下杀手,将与张望同谋截断商道、袭击蒲犁谷的千骑长白稚、及麾下二十七长老,全部残忍地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