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锅屋,锅却支上地上烧水,他不敢用灶台,因为夜晚从烟囱里飞出的星星,可见于里许外。这里是一处独门独院,来的时候,没有尸体,看来主人是逃了。他写过历史小说,知道闯王和献贼在凤阳只待了三天,此时,已是第四天,但他岂敢大意。
他坐在矮凳上,脚边,是半尺深的坑,他一天的劳动成果。他想起小时候,他和对门,叫亚亚的玩友,有一次拿着铁锹挖地,说要挖地道,被大人嘲笑并制止。他心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自已的智商还是没一点提高。
他混身酸痛地起身,出去散溲。院里,惨白的月光照在墙垣上,照在墙角麻秸搭的牛棚上,一片寂静,这片月光与这片寂静,默默化进了他寂寞的心田。他收了收神,又回到锅屋。
他将几根桌腿扔进火中,坐下发呆。
父亲,也年过七十了,却是数年不见。数年前的一次争吵后,他们便父子不相见。争吵的原因,是他卖了家里堆得满橱满柜的,被称之为书的事物。在任何人看来,绝对是无知加不孝。
可在他看来,书藉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更是人类炫耀的手段,还是耽误下一代的毒药。在《阿甘正传》里,阿甘最后用推土机,推平了女友那个禽兽父亲的铁皮屋,因为那个铁皮屋,代表着女友人生不幸的起点,具有象征性。他数年前的卖书举动,颇有点这个情结,当时父亲只是问了一句,得到的却是他歇欺底里的回应,他为他三十多年的青春歇欺底里,三十多年来,他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生活,每天宅在家里。
此时,他却对父亲,却有一种不愿承认的思念。父亲,老了。
一截发霉的木头,在火里炸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被炸回现实。
前天,他出了凤阳往北走,往北数里就是淮河,他很清楚,因为他穿越的只是时间,而空间,还停留在老地方。走着走着,他有所预感,便躲进路边的这所屋内,不久,窗外,几个百姓沿路走来,迎面来了马队,马队上前问了几句,便动起了手,于是路上又留下几具尸体。他看得心惊,当时,已是黄昏,窗扇逢隙中的他,渐渐地,与这个世界,一同融入黑暗。
他端起一碗面汤,胡乱地喝下去,又浇灭了锅下的薪材,起身去睡了。
他在床底下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搞不清是什么时辰,只是昏昏地难受,他知道病魔找上他了,可现在身上是三床被褥,肚子也是饱的,在庆幸中,他又昏昏地睡去,去了东莞,在通往虎门大桥的高架路上,他看到对面的护栏外侧,在一指宽的地方,积了一指宽的灰尘,在这一指宽的灰尘上,却附着着一株株半人高的植物,真顽强啊,他心想。
当他醒来时,窗纸已泛起天光,寂静中,他从床底小心地钻出,透过窗纸往院中看了一会,才来到院中,又立在鸡窝上向外观望了一会。
当锅下又燃起薪柴时,他寻了一根针,将鞋脱了挑泡,他哆哆索索地不敢下重手,嘴里咝咝地虚疼着,挑了半天,泡没挑破,还一滴口水掉到手背上,他气笑了。如此软弱,又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也不知道饼会不会糊,他想着,往锅下续了几根秫秸,阴暗的屋内,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突然,那两扇没闩的院门,呀地一声。他吃了一惊,进退失据,慌乱中是该操起菜刀,还是到院中看看来了什么人,瞬间的犹疑后,他抓起菜刀,笼进袖中,出了锅屋。
一个家庭,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好在,那时还不失为礼仪之邦,那汉子朝他拱拱手道:“大哥这是——”
“在下韩永,难逃在此,不知兄弟如何称呼”。汉子道:“这是舍下,因避流贼,携着妻儿去了河北,听说流贼退了,方得家来”。他说的河北,指几里外的淮河以北。
韩永道:“我亦是避乱兵,不速之客,讨扰了,嗯,却是无处投奔,大哥若是不嫌——”
“大哥如无存身之处,便在这里安歇,如今绝村绝户甚多,大哥却是不难安身,只是往一处拢拢,也好壮壮胆”。
“多谢兄弟周全,还未请教兄台名诲”。
“贱名祝况,这是贱内,这是犬子,十二了,叫铁儿”。这时,一个小孩嘴里嘟嘟着,将一头牛赶了进来,牛身上还驮着两床被褥。祝况道:”那是小的,叫锦儿,十岁了“。
韩永点了点头,又突然回身,扶着墙,摸进锅屋,坐了下来,用手支着头。祝况上前观瞧。
“大哥脸色不好,莫不是受了风寒”。
片刻后,韩永躺在了厢房的床上,身上压了四床棉被,又过了半个时辰,祝况端了一碗汤进来,递给韩永,看着韩永喝下去。韩永说了几句感激的话,祝况道:“大哥这是倒风寒,捂出汗来便无碍,若是耽搁,明日便走不动道“。
一个时辰后,祝况又进来看了看昏睡中的韩永,那张脸,憔悴却肥硕,想必不是穷苦出身,也没留胡须,这个进代的男子,若不留胡须,会被怀疑得了花柳病,以致胡须脱落。想到这,祝况隐隐不安,这是什么人?
韩永已出了汗,他在昏沉中煎熬,在昏沉中不安,他占着人家四床被褥,若不能在天黑之前好,这一家人晚上盖什么?无论今世还是在后世,老实人都是吃亏的,他们在昏沉中都坚守着礼让意识,而世上的多数人,却是不守礼的。除了礼让吃亏,还有逃避吃亏,向来是有文化的人逃避没文化的人,除了逃避吃亏,还有被插队,被噪声侵害时的郁忿与痛苦,守礼的人,是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中有两种人,一种是扎了堆,比如与同类生活在大学里,研究所里,而另一处,就悲催了,他们被埋没在贱民堆里,整日逃避,看不惯,被侵害。韩永,正是后者。
夜,堂屋的桌子被抬到了中央,祝况坐上首,韩永坐下首,祝嫂子打横,做着针线。这个时代,规矩多,韩永是一些不知的,但在他少年时代,有回去农村的亲戚家,在饭桌上,那亲戚说,如果按老规矩,他应坐对门,坐主人的位置。所以此时,韩永自觉地坐在了背门的位置,他心想,这便是下首吧。
桌上的油灯,照得满屋昏黄。
“明日你搓些面筋,冬天也没甚好菜,韩大哥休嫌怠慢”。
祝嫂子应了一声,韩永胡乱找话谦谢。
这时,祝锦推门进来,缠着他娘,要他娘明日做糖,做云片糕,祝况斥道:“都十岁了,还这么不晓事,如今人都吃不饱,还要吃糖,哪天我直着脚去了,留下你喝风”,又喝斥祝锦去睡觉。糖,这个时代没有芋头,麦芽糖是糯米做的,过年偶尔做一次,还是为了祭祖。
祝锦刚要去睡,祝嫂子高声交待道:“第二个,明日早起喂牛,莫忘了”。
“增广殁了,剩下孤儿寡母,往后也只能胡乱过活,年时,咱们还欠着他肉案子上两吊钱,这几日你便还上”,祝嫂子道,祝况应了。前几日,杀猪的增广死于乱兵。
面筋,粮,喂牛,还钱,所有的话,都在提醒着韩永,他不可在此吃闲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