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这头上——”,祝况望着韩永的头,不但是短发,中间还有一片地中海。
“还有大哥这口音,听闻龙兴寺的和尚这回死了不少,大哥莫不是——”
韩永不知如何解说,只得道:“一些事,说了兄弟也未必信,兄弟但知我不是坏人便好,过几日得便时,再与兄弟,弟妹说,可好?”
“大哥象是有些造化的,不便说便不说,我与贱内都不是琐碎人,若无处走奔,便先在我这浓几日”。
韩永抱拳谢过。
祝况叹道:“丧乱残生,妻孥相对,亦非容易事也,多少人,父子夫妇不复相顾。这些流贼,人皮包着狗骨头,劫州掠府,百姓头颅何辜,这才几日,便把凤阳府杀掠得不成世界。官府也只知要钱,凌迫得民穷盗兴,今日民变,明日兵变。这凤阳,班军,操军,高墙军,护陵军,全不堪一战,也还罢了,流贼前几日破固始,占霍丘,袭颍州,直逼凤阳,可官府还是守备不修,直待流贼杀将进来,还在放花灯,可恨,可杀!”
韩永道:“这是末世,只是苦了世人”。
“末世?大哥见得真!”
祝嫂子见二人在说混话,忙教训道:“天塌下来自有四个金刚抬着,朝廷自然有处,莫乱言”。
祝况笑道:“也罢,说多了招祸,不想我与大哥竟是同调”,又道:“大哥贵庚?不妨叙叙齿”。
叙齿?韩永问道:“兄弟问的可是生辰八字?”
祝况笑道:“怎么?大哥连叙齿都不晓得,正是问大哥的生辰”。
韩永道:“这个,也待方便时再议,兄弟莫要生气”。
祝况惊愕地看着韩永,这是什么人?
祝况说他夫妻二人都不是琐碎人,但待二人睡倒,不免乱议,此人莫不是流贼?别要连累了咱,然二人面皮薄,也不好将韩永打发走,只得长吁了两口气,吹灯睡了。
当夜,韩永在厢房睡了。恶梦不断,时而是广场舞大妈的群魔乱舞,各种音量开到最大,时而是手牵巴狗的重重魅影,小小巴狗疯狂地吠着,正当他被群魔,魅影,犬吠,弄得无处躲藏,行将崩溃时,他却转到了临湖公园,这是一片寂静少人之处,他屡屡来此修补他破碎的耳膜,疲惫的心灵。他很熟悉这里,如果走到头,再走回来,脚后跟便要起泡,如果走直线,不在公园的岔路上到处留连兜圈子,脚便无事。
他坐在湖边,身旁的老头在放风筝,那风筝令他高高仰视,他心乱道:这老头不得了,能把风筝放这么高。此句过后,他又自失地一笑。有两人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说,花白头发的人道:“对我们企业到底怎么样,从宏观到微观——”韩永听得肃然起敬,自觉看到的不再是群魔与魅影了,又想:企业,宏观,微观,我懂呀,却只能失落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突然,他耳旁刮起一阵风,刮得他双眼紧闭,混身发凉,睁眼再瞧时,已是俯瞰人间,他看出了很远,把人间的一切看得很小,他朝下方看去,放风筝的老头已化为小点。一根长长的线,通向下界老头,他将头再压低些,却看到线的这端,连着自身,他略一迟疑便明白了,他已化作了风筝。下方那小点突然声若洪钟地对他道:“此界无能为,去吧,去彼界寻你的造化”。随即,他身上的细线便断了,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便醒了,醒于那高远的茫茫一片。
四天后。几只雀子在树梢间流连,眼前是淮河,冬日暖暖的太阳照着韩永,但却有风,美中不足。韩永坐在堤坝上想着心事,“去彼界寻你的造化”,老头是什么人,神仙?世上有神鬼?
高中时,有个老妪当他们的语文老师。老妪上课就是东啦西扯,误人子弟,不是她,韩永的高考都不会这么失败。有一次,老妪在课堂上谈到了鬼,说她看了一篇文,文中说,鬼充满空间,却不占据空间。她深然这种说法:鬼,充满空间,但不占据空间。这就把无神论者范缜对鬼的驳斥,给反驳了。不过是老妪老了怕死,在造作鬼希望。
韩永思量着,是应该相信神鬼,还是应该相信这是场梦?不得要领,他偏了偏头,看到了东山。在后世,韩永就经常坐在堤坝上发呆,那时,伴着他的,只有同样沉默的东山。韩永想,河流经常改道,几百年前的许多河流都不存在了,只有东山依旧。难怪人们用山盟海誓一词,而不用河流来形容永远。
东山的大号是叫荆山,还是涂山?二山夹水而峙,夹的是淮水还是涡水?韩永全无概念。韩永心道,对不住东山兄了,在后世你与我沉默相对,如今,你又来陪伴我,我却连你的大号也不晓得。
东山的大号叫涂山,大禹大会诸侯在此山,大禹的妻,名涂山女,想必是山脚下的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就发生在那里?最早的望夫石,也在此山上,后来各地的望夫石,不过是因这个神话美,在附会。此山还与和氏璧有关,这是石灰岩山头,并不产玉,卞和在此得此璧,可能是《韩非子》编造的故事。此璧为历代传国玉玺,惜乎早已失传。
夏代第一任国君启,是大禹之子,距今四千年,距此时的韩永,三千六百多年。卞和献玉的故事,距此时的韩永,两千三百多年。坐在堤岸上的韩永,正坐在历史中,畅想那更久远的历史。
韩永便在祝况家里住下,这是一个新的环境,起初,他还在心中默记:这是我此的第四天,第五天,——第九天,第十天——终于,一天天的秩序模糊了,忘却了,而时光,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