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姑母敲打(1 / 1)

宾客陆续有来,直到日头偏西,宁远侯府的前院后宅才空了一些。

后宅里面,是不待客的,只一些亲朋近友才留下来,由大老爷、三老爷在前院款待了。

大太太转了一圈厨房,看着人把饭菜送往前面去了,才回来,向老太太禀报:“媳妇亲自去看了,并没有什么纰漏,还请母亲放心。”

老太太点点头,僵坐了一天,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又发话:“如今天也晚了,丫头们也都该饿了,累了,便都回去自己屋子歇着吧,饭也都在自己屋里吃吧,我就不留了。”

大太太也看出来老太太已是累极了,不留孙女们吃饭,约是因她自己便根本没什么食欲。

虽说离谢怀安离世其实已过半年之久,并不如当初乍闻时那般撕心裂肺地难受,如今也不过是补办丧礼,可到底哭了一天,又僵坐了一天,老太太身心俱疲,也是难免。

大太太只怕老太太疲惫也就罢了,若再因伤心疲惫而食欲不振,最后等办完二伯的大事倒是把她自己拖垮,那就实在不好了。明知老太太虽没特意提她们,却也是让她们回去自己吃的意思,大太太还是道:“让丫头们回去也是好的,只是祈望母亲还把我和三弟妹留下来,给口饭吃才好。”

大太太难得促狭,老太太也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她拍了拍大太太的手背,“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老婆子吃不好饭,放心吧,有凤华在呢,让她伺候我就行了。你和蔓蕊——”这是指三太太。“今日也都辛苦,也回去好好歇歇吧。”

老太太既已这般说,大太太廖氏自然只得从善如流,先带着大房的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告辞了。

三太太也随即带五姑娘、六姑娘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老太太才把北毓拉到身侧,靠近她的怀里坐好了,然后怜爱地抚着北毓的头顶,道:“今日也苦了我的北丫头,才十几岁,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大半年的,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带着朔哥儿撑过来的。告诉祖母,在朔北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这也正是老太太这半年来最担心的。

她不知朔北形势,在她印象里,那就是个贫瘠又寒冷的地方。儿子在时,她都还要担心孙子孙女受苦,可去信给谢怀安几次,让他把谢北毓姐弟送回京来,他都没有答应。

这待到儿子一去,真是不可想象两姐弟要怎么过活。老太太甚至脑补了继任者把两个孩子赶出将军府居住的情形,又或者是羌人冲破城防,杀进来了,第一个就拿两姐弟祭刀。她几次睡到一半,都要惊醒过来。

老太太为此甚至找了老太爷几次,老太爷对她前半段的想象嗤之以鼻,可说到后半段时,却也只能沉吟不语。当时别说朔北,就是京里都乱传了一些羌人要打过来的消息,真是谁也不能保证两姐弟最后能否平安回来。

就是出于担心,老太太才一等雪融,就马上派了心腹疾驰朔北,务要将两人尽快接回京城。可谁知这派出去的人一走,就几个月没了消息,这哪能不让老太太多想。

可是这一天忙忙叨叨,老太太连私下把钱妈妈和张妈妈叫过来问话的时机都没有。如今好容易身边没那么多人了,老太太自然先要问问这紧要的问题。

谢北毓借机从老太太怀里探出来,她其实不太习惯这样的姿势,“祖母放心,孙女和朔哥儿都没受什么委屈。父亲在朔北是极有威望的,底下人只有敬我们的,哪会给我们委屈受呢。只是钱妈妈和张妈妈到朔北时,战事正酣,全城都戒严了,任何人不许往外传一点消息,这才累得您跟着担心一场。”

老太太听了,稍稍放下心来,“我白担心倒没什么,只要你们俩没有受罪就好。”

谢凤华一旁笑道:“娘您这都是关心则乱,二哥在朔北那么多年,无论谁上来,都只有待北姐儿和朔哥儿好的,哪会让他们受罪。”

老太太瞅她一眼,“明面上谁都是这么说的。可人心诡谲,谁知道别人心里究竟是抱个什么想法。表面上好好地供着你,背地里磋磨,可不是太容易了!”

谢凤华无所谓一笑,“可您看北姐儿和朔哥儿此时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老太太也一叹,“是啊,回来就好了。”又道:“北丫头怕也是累了,饿了,原是想着今晚让你和朔哥儿都跟我一块吃的,可我现在倒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别再累你们也吃不好。还是等他一会儿过来,让他去你屋里,你们两姐弟好好吃顿饭吧。”又吩咐银杏,“你待会儿亲自领着四丫头屋里的丫鬟,去认认大厨房的位置,再把饭取回来。把我份例上的,也都给四丫头和朔哥儿送过去。只给我拿两碗粥,几个小菜就好了。”

“祖母——”

老太太压下北毓的话头,“今日实在是不想吃。放心,祖母知道保重自己,都还没看着你们姐弟长大呢,祖母怎么会不顾自己的身体。就今天一日罢。”

谢凤华撇撇嘴,老太太是不想吃,她可是还饿着呢。可母亲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反对什么。她站起来,笑道:“好了,娘,您就别啰嗦了,还是赶紧让北姐儿回去歇歇吧。您甭操心,我亲自跑跑腿,把她送到西厢。看她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马告诉了我,我再来回报您,您再给她重归置。”

老太太白她一眼,“不过是从东厢走到西厢,倒跑了你哪门子的腿了?”

谢凤华嘻嘻一笑,也不接话,径带北毓出屋。

临走前,老太太还不忘让人把静园的钥匙给了北毓。

两人没走几步,就到西厢。谢凤华率先进到屋里,转眼看了一圈里面的布置。

撒星早带着几个丫鬟把北毓的贴身行李都安置了进来,可屋里的陈设,都还是老太太早先安排下的。虽没有一件鲜艳的东西,可每一个物件都精美雅致,虽素气,却一点也不显得清冷。

谢凤华一哂,在圆桌旁坐下了。撒星立时送上一杯茶来,谢凤华低头一看,见用的竟是原先老太太屋里的一套骨瓷杯,顿时就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这套茶器,本是三老爷托人从海外带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她还讨要过,老太太都没给,如今竟是送到这屋里来了。

又瞄一眼表情迷茫的撒星,料她可不是特意拿了最好的杯子待客,不过顺手一用而已,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了。

谢凤华不耐地挥了挥手,把丫鬟们都撵出去。

谢北毓见了这位姑母的表情,心中一笑,在她对面坐下了。

谢凤华眼角微翘,睨了北毓一眼,露出一点只浮在面上的笑影来,“这屋子收拾得可真是雅致,想来是老太太亲自过问的。北姐儿可是福气不浅,能得老太太如此疼爱。”

谢北毓有些啼笑皆非,她早就听说这位姑奶奶被娇惯得有些四六不着,大面儿上好歹还撑得住,可一扣细节就糟了。对着一个正办父丧的小姑娘说“福气不浅”,她也真是能说得出来。

虽是嫡亲兄妹,可谢怀安在时,便不爱跟这位打交道,甚至对北毓直言,日后若见了她,不用搭理。对亲妹妹不客气到这种程度,可见是有多嫌弃了。

谢北毓也就笑而不语。

谢凤华见了北毓的笑,却是憋了口气在心里。

从前,她写了几次信给二哥,想把北毓说过来给儿子秦澜。一开始谢怀安还只是婉拒,可待她不死心又说了几次后,谢怀安干脆直言:北毓的亲事我已有打算,你就不用想了。

现在想来,没说下来还真是幸事。二哥在,谢北毓是天之骄女,二哥不在了,她算什么呢?这要真是娶了,等于是连个岳家都没有,可就委屈了她儿秦澜。

谢凤华对于谢北毓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当年林氏以一清贵之女的身份,却能嫁得谢怀安一侯府世子,而她却只能嫁给一个嫡次子的时候,谢凤华就觉得不甘。如今,她又对谢北毓从求而不得,变成了一种隐隐的幸灾乐祸,甚至是高高在上。

可想到儿子早些时候在北毓面前的失态,谢凤华不由暗暗咬牙。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她的澜儿可不能跟谢北毓扯上关系。

谢凤华也不耐跟北毓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北姐儿今儿个也见过我那孽障了,想你不知道,我家澜哥儿是最善心不过的。早先你们没回京时,便说日后该多照顾你们姐弟才是。不过到底你们也都大了,他小孩子单纯,只想着亲戚间该彼此帮扶,不过北姐儿你是懂事的,该明白纵是亲戚,男女大防也不该轻忽。”

这竟是来敲打她的,可也太直接了。北毓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一句姑奶奶是个直率人了。“姑妈多想了,北毓如今还在孝期,澜表哥虽是亲戚,也没有常见面的道理。”

谢凤华笑哼一声,站起来,“那就好,我就知道外甥女你是个懂事的。”说着,她径直出门,“外甥女不用送了,我也就是到老太太那里回话而已。”

谢北毓也果真没送。

待谢凤华走了,北毓将撒星唤过来,“这是静园的钥匙,你给周妈妈送过去,让她先把静园的东西点数一遍,然后把我们带来的锁进库房里,再给语哥儿安置个住处,就跟朔哥儿在一起就好,日后也不让他外面去。”

撒星领命而去。

没过一会儿,谢朔便回来了。

一进屋,就一头扎进谢北毓怀里,撒娇地喊道:“姐姐~”他声音齉齉的,还有些委屈。

北毓把他扒拉出来,笑道:“都六岁了,还这样。”

谢朔却不肯松开北毓的腰。旁人家小孩儿多是在母亲怀里撒娇,姐弟之间未必能如此亲近。谢朔却是母亲早逝,说长姐如母也一点不为过的。

北毓实在扯不开他,只得任他扭糖一般在她怀里滚来滚去,两人磕磕绊绊在椅子上坐了。

谢北毓道:“说吧,是不是又觉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想要跟我来抱怨诉苦了?”

谢朔终于抬起头来,稍稍坐正了,两只小胳膊却还是没放开北毓,“我不是要诉苦,我在爹爹灵前发过誓,不再诉苦了。我也不是自己委屈,却是替爹爹委屈的……”说着,还扁起嘴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架势。

“嗯?”谢北毓偏偏头。

谢朔便接着道:“我见今天在灵堂前的人,并不都是为爹爹伤心。倒有大半,是来假哭……”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别说他们,就是家里的亲戚,又有几个是真伤心的?”

北毓喟然一叹,揽了弟弟的肩头,轻轻道:“朔哥儿,不是大家都不伤心,而是爹爹逝去,其实已经半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活在逝去亲朋的阴影里。”

谢朔撇了嘴,“可我就是一直伤心的。”

北毓一笑,“朔哥儿可明白什么叫做亲疏吗?”

谢朔点头,“我与爹爹、姐姐就是最亲的,与别人就要远上一些。”

北毓摸了摸他的脑袋,“虽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那不过是理想状态罢了,圣人自己都未必做得到的。所以先贤才从典制上确定了人的亲疏远近。就如服丧,你便要为父亲服三年,伯叔们服一年,而堂兄们则只要服九个月。虽不是说服丧的时间,就是你伤心的时长,可总是有所关联的。所以亲戚们比你更早结束伤心,不也就是正常的了吗?”

谢朔鼓起脸,不说话。

北毓便继续道:“更何况就是亲戚间,也是要常来常往。人都是处出来的,并不是说有了份血缘关系,却互不联系,也能感情深厚。就如堂伯,论血缘,他与你肯定是要远于大伯和三叔的,可你却更喜欢他,是不是?虽说也有血缘天性,可你也不能指望人家就因为与你的血缘近,就对你好。还是也要你自己先与人处好才是。若是你自己都没好好跟人家相处,却又怨恨人对你不够好,那不是很可笑吗?”

谢朔终于点点头,却又道:“可他们不伤心,就不伤心好了。做什么一个个假模假样,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

北毓轻笑,却不先回答,而是反问:“姑母在澜表哥回话时笑得大声了些,你就生气了,是不是?”

谢朔心虚地点头。

北毓便拍拍他头,“那不就是了,你伤心着,看见别人笑就生气了。可见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跟你有一样的心情。前来祭奠的宾客,许是也心里感怀,却还不到放声大哭的境地。他们想要借自己的伤心来纾解你,却又哭不出来,便只好假哭了。可不论怎样,这也是一番心意。你该感激才是,怎么反倒怨恨了?”

谢朔想了想,心里气平了些,嘴上却有些不服,“姐姐总是想别人的好处!”

北毓摇头,“傻弟弟,我不是想别人的好,我是想要教你,遇事要学会先替别人开脱。人心复杂,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纵是原先待你极好的人,有时也可能会对你反戈相向。你若不懂得设身处地,想想别人的难处,到时难免心生怨恨。而人一旦心里生了怨,也就再不能安之若素,最后吃了亏的人,还是你自己。”

谢朔听得住了,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半晌才道:“我明白了。这个就像我和莫语。我因为他嫌弃我而生他的气,就想找他的麻烦,可最后登门道歉,被打被罚的人却是我。我先就吃了一亏,再见面时却要对他笑脸相向,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可他心里没有芥蒂,纵来当我的小厮也很安然,反倒是我就更生气了。于是从头到尾吃亏的人都是我,他倒没事人似的。”

北毓被这例子逗得不行,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就是这个意思。”

谢朔就低头哼哼,“太狡猾了!我以后也不再生他的气了。”他一边发誓,还一边憋气,可片刻后,又把小脸拧在了一起,委屈道:“可我觉得这挺难的。”

北毓就又笑了起来。

谢朔也跟着淡淡笑了。谢北毓在外人面前,向来寡言。可本性上,却是喜欢逗趣,看热闹的性子。可这半年多来,她的一张脸,就好像是中了化石术一样,轻易不再有丝毫表情。直到战事稍歇,羌人退兵了,才渐渐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从前的神彩。

能再看见北毓的笑容,谢朔的心里是高兴的,因此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

直到北毓的笑容渐渐收了,谢朔才道:“姐,今天林表哥还同我说话了。他让我转告你,说林家是绝不会不管我们的。”

北毓一愣,又叹了口气。

这一点,她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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