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心高气傲——怠慢王礼而平戎有功的晋侯
晋惠公诛杀了里克、丕郑一党,大大稳固了君位,于是更加目中无人了。在第二年的春天,晋惠公派遣使者向周天子汇报丕郑发动叛乱并被镇压的情况,周襄王便派召武公(名过,也称召公过,召公和周公一样,是周代一种爵位,封邑在召,由召公奭的子孙世袭,地位很高)和内史过(名过,担任周王内史,《史记》里认为召公过和内史过是同一个人)前往晋国向晋侯下达天子的诏命以表彰他的功绩并颁赐他礼物,这种行为称为“赐命”或“锡命”,命是命圭的意思,诸侯即位后,天子赐给诸侯命圭以作为瑞节。在赐命仪式上,吕甥、郤芮随从惠公行礼时态度很不恭敬,而晋惠公手执玉圭行礼时态度也很傲慢,玉圭拿得很低,这不符合当时的礼制,因为根据周礼的规定,执天子赐予的器物时要平正适中,手要举放在胸以上,而且晋惠公在跪拜的时候头也没有触地,即拜不稽首,这些不敬的行为让天子的使臣很生气。于是在赐命礼结束后,内史过返回成周洛邑,气愤地向周天子报告说:“王啊,若晋国不亡,他的国君也一定会绝后,而且吕甥、郤芮这些人也不能免祸。”周襄王说道:“为什么呢?虽然晋侯冒犯天子的威严让我很受伤,但我也想听听内史您有什么高见?”于是内史过援引《尚书》上面的句子发表了一番评论:“王啊,《夏书》上说:‘民众若无好君王,还能拥戴谁?君王若无民众,无人能与他守家邦。(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与守邦)’《汤誓》上说:‘我有罪,与万民无关;万民有罪,在我一人。(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余一人’是天子自称)’《盘庚》上则说:‘国家好,是大家的功劳。国家不好,是我一人的过失,罪过在我。(国之臧,则惟女众。国之不臧,则惟余一人,是有逸罚)’如此看来,做万民之长、统御百姓,不能不谨慎啊。民众最关心的就是祭祀、战争这种大事,先王知道这种大事必须依靠民众才能完成,所以清除心中的邪念来团结百姓,将心比心地来处理政务,以明确的法度来教诲民众,用众人拥护的原则来行事。清除邪念,是精;将心比心,是忠;明确法度,是礼;众人拥护,是信。所以统御万民之道,不精就不能团结民众,不忠就不能处理政务,不礼则处事不顺,不信就无法行事。如今晋侯即位却背弃了对国内外的承诺,戕害与自己共处的人,是背弃了信;不敬重王命,是背弃了礼;向别人施以自己所厌恶的事,是背弃了忠;用邪恶来充盈内心,是背弃了精。背弃了这四大原则,关系远的就不来交往,关系近的也不相和睦,那还凭什么守住国家呢?”
周襄王点点头:“您说的很有道理,那您来说说先王为何制定礼仪规矩这些东西?”内史过说道:“古时候,先王拥有了天下,又尊崇祭祀上帝、明神而敬事他们,于是就有春分早上祭日、秋分晚上祭月这样的仪式来教导民众事奉君王。诸侯在春、秋两季受命于王来管理其民,大夫和士天天恪尽职守以儆其官位,庶人、工人和商人各守其业来服事其上。还害怕有所废弛,所以制定了车服、旗章用来区分标志;规定了贽币、瑞节用来强调等级;定下了爵位、贵贱用来确立秩序;设下了美名、荣誉用来表彰功臣。但仍然有散漫、失职、懈怠、懒惰而受到刑法惩处、流放到边地的人,所以就有了蛮夷的国度,有了受刑罚制裁的罪民,而作为诸侯,又怎么可以过分放纵自身呢?现在的晋侯并非嫡子,却得以继承君位,就算勤勉地任事、小心地供职,还怕不行呢。如果放纵自己而疏远邻国,侵凌民众而不敬王命,那他还拿什么来守住君位呢?他把玉圭捧得很低,是废弃了执贽之礼;跪拜而头不触地,是欺罔了周王。废弃执贽之礼就会失去制约,欺罔周王就会失去百姓。事情的善恶往往象征了上天降下的吉凶,责任重大而食禄优厚的人必定会很快遭遇祸患,所以晋侯欺罔周王,别人也将欺罔他;想废弃制约,别人也将废弃他。他的大臣(指吕甥、郤芮之流)享受国君的食禄,不劝谏反而要附从他,也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周襄王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内史过的训导,连连点头:“内史您说的真有道理啊,我真是受益匪浅了,为人国君的当戒之慎之!”
且说这个周襄王,他有个异母弟弟,名带,是前面说过的周惠王的王后惠后所生,也称为王子带或者叔带,因封在甘地,谥号为昭,也称甘昭公。这个王子带很受周惠王的宠爱,所以恃宠而骄,周襄王很畏惧他,这个家伙也许就跟当年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一样,自信满满、野心爆棚,有一天拿着一面青铜镜子,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心想:“我长得这么帅,这么有人君风度,怎么甘心当郑(周襄王名郑)这个哥哥的臣子呢?现在周室衰落,是礼崩乐坏、政由方伯的时代,天下诸侯都在争霸,连齐侯这种异姓诸侯都能当霸主,我这么有王者风度,又是周王的亲弟弟,封地甘的兵马也很可观,怎么能让自己一直默默无闻呢?不如招引周边骁勇善战的戎狄,自己则以封邑军队接应,一举攻入周都洛邑,践位为王、君临天下,大事可成矣。哎,像我这么帅的人,绝不能让自己沉沦啊!”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于是头脑发热,决定作乱了。这个王子带因封地兵力不足以独抗周室,居然想效仿当年申侯反对周幽王的方法,就像申侯联合犬戎之兵一举攻破宗周镐京一样,他也决定招引戎狄之兵,以求一举攻破成周洛邑。于是在这年夏天,王子带招引扬、拒、泉、皋和伊、洛这些地方的戎人,浩浩荡荡杀奔周都洛邑,自己则准备以封邑军队进行接应。周室军队哪里抵挡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戎狄之人,于是溃败,戎狄军队攻入洛邑西边的王城,大肆抢掠了一番后,放火焚烧了王城的东门。周王遣使向周边诸侯告急,这时候晋惠公心想:“我刚刚接受周王赐命,怎么能不匡扶周室,大有一番作为呢?”他也怕那位爱出风头、喜欢尊王攘夷的齐桓公会抢了功劳,况且齐桓公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正是他立功的好机会,于是急急率领着军队前往洛邑伐戎救周;晋惠公的姐夫秦穆公也率领着军队前来洛邑,会合晋师,共同伐戎。王子带本来准备起封邑之兵接应戎人,但听闻秦、晋军队来攻,他忌惮于秦晋两国的强大,于是便作罢了,而是固守封邑以应变。晋国和秦国都是经常和戎狄打交道的国家,早就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晋惠公和秦穆公各自率领着军队三下五除二,一下子便把戎人联军打得大败,龟缩在京师里的周襄王听闻戎人被打败,于是派出使者犒赏秦晋两国的军队,对两位国君说道:“天子蒙难,幸得叔父和叔舅率师来救,真是万分感激!”晋惠公说道:“天子赐夷吾命,夷吾敢不力战拒敌,以保周祚?”于是入京师朝谒天子,天子以他们伐戎有功,嘉赐他们很多礼物。晋惠公志得意满,他心想:“齐侯这个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充当什么霸主?他也该退下历史舞台,让年轻人来上位了。纵观天下大势,有资格称霸的只有晋、齐、秦、楚这几个大国:齐国偏居东隅,秦国僻居西陲,楚国则深居南方蛮夷之地,唯有我晋国,地处中原腹地,沃野千里,幅员辽阔,民殷国富,兵强马壮,又与周室同宗(齐国姜姓,秦国嬴姓,楚国芈姓,只有晋国姬姓,是周成王弟弟叔虞的后代,根正苗红,而且是众多姬姓诸侯国里面实力最强大的);只有我晋国才配得起霸主这个名号,担负起匡扶周室的重任,你们那些诸侯都洗洗睡吧!”他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幸福地流下了哈喇子,他旁边一位臣子忙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君啊,该醒醒了,您失态了。”晋惠公忙睁开眼睛:“哦?”于是在这一年秋天,晋惠公从中斡旋,促成了戎人和周王的和解,他把这一件视为他的大功劳,俨然以霸主自居,于是更加志得意满了。而在这一年晋国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根据《竹书纪年》记载,天上下起了金雨,古人认为天降异象是灾异的预兆,不知道对于晋国又意味着什么呢?
周襄王因为弟弟叔带招引戎狄之兵侵犯周都的缘故,大怒,于是在第二年即周襄王四年的夏天,决定向这位弟弟问罪,派兵攻打叔带的封邑甘。王子带没有了戎人的帮助,哪里是周师的对手,被打得大败,他心想:“我现在走投无路了,反正横竖都是死,但我不能轻易狗带,虽然我名叫带;不如投奔强大的齐国,也许在霸主齐侯那里,可以获得和周王和解的机会呢。”于是急忙逃奔到了齐国,这齐桓公也是大方,收留了叛逃的王子带,而周室鉴于齐国的强大,也没敢追究。齐桓公在收留了叔带后,又施展外交手段,一方面派大夫管仲去促成戎人和周襄王和解(这里《史记》和《左传》的记载有点不同,《史记》是说周襄王三年(《齐太公世家》里则为齐桓公三十八年,即周襄王四年),王子带与戎狄之人合谋伐周,齐国派管仲率师伐戎救周,并促使戎人与周王和解,并无晋侯平戎之事),另一方面派大夫隰朋去促成戎人和晋国和解,通过两方面,展示了自己霸主的风度,同时也隐隐向某些人宣示:也想学人当霸主,看看真正的霸主是什么样的吧,要会运筹帷幄,周旋于各国之间,协调好各方之间的关系,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做到的。
齐大夫管仲帮助周室平定了戎乱,周襄王见管仲这么大年纪了,还兢兢业业地为齐国和周室建立了如此功勋,很受感动,于是以上卿之礼设宴款待管仲,管仲这位齐国名相辞谢道:“王啊,陪臣(诸侯的卿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只是低贱的官员,现在齐国有天子所任命的二守臣国氏、高氏在(国、高二氏号称齐国二守,姜姓,与吕氏同为齐国公族,其中吕氏世袭君位,而国、高二氏则由天子任命辅助吕氏守国,其族世代为齐国上卿,轮流执政,其任命由周天子直接授予,凡齐之政务,皆由国、高二氏卿族与吕氏公室共裁决),如果他们在春、秋两季朝聘之时来接受王命,您又以什么礼节来招待他们呢?陪臣冒昧辞谢天子的美意。”说完再拜稽首。周襄王扶起管仲道:“舅氏(周天子也可尊称异姓诸侯的大夫为舅)啊,我赞美你的功勋,嘉许你的美德,这可以说是深厚而不能忘记的。你去践行你的职责吧,不要违逆了我的命令!”于是管仲最终接受了下卿之礼而回国了。《左传》的作者假托君子之名称赞他谦让而不忘其上,管氏世代受到祭祀真是应当的,又引用了《诗经?大雅?旱麓》里的句子来赞美他:“恺悌君子,神所劳矣(平易近人的好君子,真是神所保佑的啊!)”
又过了一年,即周襄王五年的春天,齐桓公派他的大夫仲孙湫(从他的氏来看,应该是齐国公族)前往成周朝聘天子(根据周礼规定,诸侯要定期朝聘天子,但春秋时候礼崩乐坏,齐桓公虽贵为霸主,以“尊王攘夷”自居,但一生从未亲自朝见过天子),并且要当一回和事佬,让仲孙湫提起王子带的事,但是一直到朝聘结束,仲孙湫都对周襄王只字未提王子带。他回来后,齐桓公问起这件事,这位能察言观色的大夫缓缓说道:“君啊,还不行。天子的怒气还未消,现在把叔带送过去就是送死,恐怕要等十年了吧?(这位周王比较傲娇,冷战期比较长)不到十年,他是不会把他弟弟召回去的。”于是齐侯便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了,但是王子带的故事还远未有结束,以后还会有他与周襄王的精彩斗争故事,直到晋文公才把他解决了。
而在这一年,晋国又遭遇了饥荒,农田颗粒无收,陷入窘迫的晋惠公想起了他的好姐夫秦穆公,于是这位惯于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晋侯便厚着脸皮向他的姐夫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