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贤臣良女——介子推不言禄和赵姬的明义
且说晋国有个小臣名叫头须,负责管理财物,小臣叫“竖”,所以他被称为竖头须,《新序》里则称他为里凫须。当年文公出奔的时候,这个竖头须没有跟从流亡,而是留在国内,《左传》里说他偷了财物然后潜逃,把这些财物都用来设法让文公回国。后来晋文公回国,对功臣进行封赏,这个竖头须请求进见,文公因为这个家伙曾经偷了他的财物,很厌恶,所以以正在洗头为由拒绝接见,古代把洗头称为“沐”。于是头须对负责传达的谒者说道:“洗头的时候心会倒过来,心倒过来那么心里所想的就会相反,这也难怪我不能被接见了。跟随流亡的是执着马笼头和马缰绳的仆从,留在国内的是社稷的守卫者,为什么一定要怪罪留在国内的人呢?身为国君却仇视一个普通人,那么害怕的人就会多了。”谒者把这些话告诉了文公,文公觉得头须说的有道理,不能因为一点小怨而失去了人心,于是赶紧接见了头须。众人看到连竖头须这种趁着国君出奔的时候偷走了财物的人都得到了宽恕,于是人心便安定了。后人在竖头须偷窃财物的故事之外,还演绎出了介子推“割股啖君”的传说,说是公子重耳流亡的时候,头须偷走了他的财物,后来重耳饥饿难耐,于是追随他流亡的贤臣介子推便偷偷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肉汤给公子吃;公子吃完觉得这肉汤味道不错,于是便问是什么肉,当介子推说是自己大腿上的肉时,重耳很感动,表示有朝一日回国一定好好报答他。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但这仅仅是一个美好的传说,正史中是没有记载的。
历史上的介子推跟随重耳流亡,后来重耳回国即位,褒赏与他一起流亡的功臣,这个介子推却默不作声,没有提及他的禄赏,也许他相比狐偃、赵衰这些在流亡途中立下功劳的人实在微不足道,最终文公也忘记了他,没有赐给他禄赏。这个介子推看到其他人都领受了赏赐,连头须这种偷窃财物的小臣也受到文公的接见,于是很鄙夷地对他母亲说道:“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国君在世了。惠公和怀公没有亲近的人,所以国内外都抛弃了他们。上天还没有弃绝晋国,所以一定会有人来主导它;主持晋国祭祀的人,除了国君还会有谁?这实在是上天要立他为君,而那些人却以为是凭自己的力量,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偷窃别人的财物,尚且称为盗,更何况贪取上天的功劳来当成自己的力量呢?下面的人把贪功的罪过当成合理,上面的人对奸诈的行为加以赏赐,上下互相欺骗,我难以与他们相处了!”他的母亲见儿子如此偏激,于是反问道:“你为什么不也去求赏呢?你这样死去,又能怨谁?”介子推忿忿地说道:“明知是错的还要去效仿,罪过就更大了,况且我已经说出怨言,以后不食他的俸禄了。”他的母亲说道:“也让他知道一下,怎么样?”介子推回答道:“言语,是身体的文饰;身体将要隐蔽了,还哪里用得着文饰?这样只不过是在乞求显露罢了。”母亲听完,很高兴地说道:“你能够说到做到吗?那么我和你一起隐居起来。”于是介子推这个自恃清高的人便带着他的母亲隐居起来,一直到死。
《史记》里说介子推隐居后,他的随从哀怜他,于是在宫门上悬挂了一幅字,上面写道:“龙想要上天,有五条蛇作为辅佐。龙已升入云端,四条蛇各自进入了它的空间,剩下一条蛇独自哀怨,最终见不到它住的地方。(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晋文公听说这件事,于是出来,看到那幅字,他才想起了那位被自己遗忘的人,于是感叹地说道:“这是在说介子推了。我正在忧虑周王室的事,还未来得及考虑他的功劳呢。”于是派人去召介子推,可是他早已隐没了。晋文公便派人四处打听介子推的所在,后来打听到这位贤士隐居在绵上山中,于是文公把绵上山周围的土地封给他作为食邑,并把绵山称为“介山”,这位善于纳谏改过的君主说道:“以此来记载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好人。”正史中对这件事的记载到这里就结束了,后人又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演绎出了晋文公为了逼介子推出来而不惜放火烧山,结果把介子推活活烧死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晋文公很后悔,于是下令在介子推死的这一日禁止生火不吃熟食,这便是“寒食节”的由来,当然了,这是淳朴的人民为了寄托对介子推这种坚守气节、功不言禄的贤士的哀思而想象出来的充满道德说教意味的故事。
在随从文公流亡的人中有一个身份低贱的人,叫做壶叔,也叫陶叔狐,他也来求见文公,委婉地说道:“君啊,您三次施行赏赐,赏赐都没有轮到臣,臣斗胆前来请罪。”文公回答道:“用仁义来引导我,以德惠来规范我,这样的人受上等的赏赐。用行动来辅佐我,最终使我得以立国,这样的人受次等的赏赐。亲冒箭矢和垒石的危险,建立汗马功劳的,这样的人受再次等的赏赐。如果是凭着力气事奉我,而没有补救我的缺失的,这样的人受再次等的赏赐。三次封赏施行后,所以才轮到您。”晋国人听说后,都很高兴,赞叹晋文公的赏赐分明、先德而后力。
狄人听说晋文公归国,便把那位季隗送回晋国,但是请求留下她的两个儿子伯儵和叔刘。时隔多年,晋文公再次见到季隗、这位当年他在翟国娶的妻子,想起了当初临别时与她的约定,于是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季隗回答说:“分别八年,妾今年三十二了。”晋文公听完开玩笑地说道:“还好没有等到二十五年。”于是两人相视而笑。而季隗的姐妹叔隗,当年赵衰在翟国的时候曾经嫁与他为妻并生下赵盾,赵衰后来辞别叔隗母子、离开翟国随同文公流亡,后来文公把女儿嫁给了赵衰,称为赵姬,就是嫁与赵家的姬姓女的意思,赵姬生下赵同、赵括和赵婴(又叫赵婴齐)。这个赵姬听说季隗被送回了晋国,也请求丈夫把叔隗和她所生的儿子赵盾也接回来,但是赵衰推辞,不敢答应。于是赵姬说道:“不行。得到新宠而忘记了旧好,这是舍义;喜好新人而轻慢故人,这是无恩;与人共同经历患难,得到了富贵却不再顾念,这是无礼。您抛弃了这三种美德,还用什么来使唤别人呢?就算是我也不会拿着手巾梳子侍奉您的。《诗》上不是说:‘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采蔓菁啊采萝卜,不因根恶而舍弃。莫要忘记往日誓,与你相伴直到死。)’与人共同经受寒苦,纵使有小的过错,尚且要和他同生共死而不离弃,更何况贪恋新的而忘记故旧呢?《诗》上又说:‘宴尔新昏,不我屑以。(你们新婚乐融融,从此对我不屑顾。)’这大概是在为此悲伤吧。您还是去把他们接回来吧,不要因为新人而废弃了旧人。”于是赵衰听从了妻子的建议,把叔隗和赵盾接了回来。赵姬认为赵盾这个人有才能,于是坚决请求把他立为嫡子,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屈居他之下,又让叔隗作为嫡妻,自己屈居她之下。
晋文公回国即位,周襄王按礼派遣使者太宰文公和内史兴来晋国为文公赐命服。文公让晋国的上卿到边境上迎接王使,当一行人到达晋都郊外的时候,晋侯亲自来迎接慰劳,并把王使安排到宗庙里居住,以九牢的上公之礼款待使者,厅堂中摆设着照明的大火把。到了吉日,在武宫中举行受命仪式,武宫中摆放着用桑木制成的献公的神主,地上铺设着几席,太宰文公到场主持仪式,晋侯身着黑色的玄端服、头戴着委貌冠进入,这身穿着称为端委,表示自己还未接受爵位,是作为一个诸侯之子穿着士服来接受王命。太宰文公以周王之命赐晋文公大冠和鷩衣,称为冕服,这是诸侯的命服,内史兴进行赞礼,三次以王命命文公,文公三次辞让然后接受了冕服。仪式结束后,对使者的宾飨、赠饯等礼节都按照公命侯伯的礼仪等级来进行,态度相当谦和融洽。内史兴回到成周后,对周襄王说道:“晋国,不能不好好对待它了,它的国君必定能称霸。他们迎接王命的态度非常恭敬,奉行礼仪非常得当。尊敬王命,是讲究上下之分的做法;行礼得当,是具有德行的表现。以德行来作为诸侯的表率,诸侯一定会归附他。况且礼仪是用来观察忠、信、仁、义的,忠是用于判断,仁是用于施行,信是用于守护,义是用于节制。用忠来判断才公正,用仁来施行才有回报,用信来守护才能稳固,用义来节制才能适度。判断公正就没有怨恨,施行得报就不会缺乏,守护稳固就不会走样,节制适度就不会离心。如果民众不怨恨而财用不缺乏,命令不走样而行动没有离心,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呢?内心和外表能相应,是忠;施行三让而穿着得宜,是仁;守持节操而不过分,是信;施行礼仪而不出错,是义。臣进入晋国,他们这四种德行都没有缺失,所以臣才说:‘晋侯真是知礼啊,王一定要善待他!’种下礼仪,一定会收获到丰厚的回报的。”王听了很高兴,于是听从内史的建议,与晋国交好,派往晋国的使者络绎不绝。
晋文公在外流亡十九年,颠沛流离、历尽艰辛,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物,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曾尝过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所不应遭遇的辛酸困厄,也曾经意志消沉、留恋于异乡的安逸而放弃追逐理想,想以此了却余生;可他身边始终有一帮不离不弃、忠心耿耿追随着他的臣子,为他出谋划策,最终帮助他得以回国、成就事业,可以说他的前半生是充满了曲折传奇的。他也是春秋五霸里唯一一位经历过漫长流亡生涯的人,这使得他相比于其他君主多了几分历练(也许就越王勾践的传奇经历能与他相似了),这也是他最终能成就霸业的原因之一吧。晋文公回国后施行了一系列治国的措施,《国语》里对此做了一番论述,可以有助于了解当时晋国的政治:文公会见百官,授予职事,任用功臣。又废除旧债、减轻赋税,布施恩德,解除封山泽的禁令,分财给寡少的人。又救济困乏,举拔久未起用的贤者,帮扶穷困,资助没有财产的人。他轻收关税,整饬道路,便利通商,宽免农民的劳役。鼓励发展农事,劝导人们互相帮助,减少国家开支,积聚财富。又修治兵器农具,宣扬德教,以培养民众的淳朴德性。推举贤良,任用有才能的人,制定官员规章,按法办事,明确上下的名分,培育美德。又昭显有功勋的旧族,惠爱亲戚,显明贤良,尊礼贵宠,赏赐功劳,敬事德高望重的人,礼待宾客,友爱故旧之人。他让胥氏、籍氏、狐氏、箕氏、栾氏、郤氏、柏氏、先氏、羊舌氏、董氏和韩氏这十一个晋国旧族担任朝廷近官。又让姬姓中贤良的人,都担任朝内之官;异姓中有才能的人,都担任地方官员。公室享用贡赋,大夫享受采邑的食禄,士靠田地的租赋生活,庶人靠劳力养活自己,百工和商人领受官粮(当时的手工业和商业皆为官营),皂隶(士的臣仆)按职务领取俸禄,官宰(大夫的家臣)依靠大夫的加田生活;这就是所谓“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官宰食加”的制度,各个阶层等级分明,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各享其禄。于是政治清平,民众安定富足,国库丰盈,财用充足而不缺乏;国家由结束动乱进入一个平稳发展的阶段,为即将到来的称霸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晋文公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