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鞭长莫及——楚势方强，晋且隐忍
晋景公五年（公元前595年）的夏天，晋侯因为邲之战郑国归附楚国而率兵伐郑，他向诸侯通告了此事，并在郑国境内举行阅兵仪式（即蒐礼）然后回国。这是执政荀林父的主意，他建议道：“向他们展示军容的齐整，让他们自己谋划来归附。”因为原中军佐先縠已死，晋国大概在此次蒐礼上进行了将佐的调整，士会被正式升任为中军佐，成为仅次于荀林父的二把手，郤克升任为上军将，荀林父之弟、知氏宗主荀首则被任命为上军佐以填补郤克留下的空缺，进入六卿行列，赵朔、栾书没有升迁空间，继续留在下军将、佐位置上任职。晋国在郑国土地上进行军事示威，郑襄公因此感到害怕，于是让他的侄子，即兄弟公子舒（字子印）的儿子公孙黑肱（字子张）到楚国代替子良当人质，并亲自到楚国，谋划对付晋国。郑国之所以召回子良，是因为认为他是有礼之人，郑襄公不忍心这位贤良的弟弟在楚国过人质生活，于是把他召回，让他继续在郑国主持政事。
楚庄王自邲之战后称霸诸侯，但郑国习惯于在晋楚之间摇摆，未必真心事楚，而宋国则对晋国比较忠诚，未臣事于楚；于是庄王决定试探这两国的态度（主要是试探宋国的态度），派申舟前往齐国聘问，让他不要向宋国申请过境许可而直接通过，即“无假道于宋”，同时派公子冯前往晋国聘问，也让他不要向郑国申请过境许可而直接通过。这个申舟就是前面第三十八章说过的文之无畏，当时他在孟诸之役上当众笞打宋昭公的车夫，因此被宋人所记恨，现在他接到庄王委派给他的使命，无比担忧地说道：“郑人聪明、宋人糊涂（成语‘郑昭宋聋’出处），去晋国的使者不会有危险，而我就一定会死。”庄王“安慰”他道：“他们要是杀你，我就讨伐他们！”申舟知道庄王这是摆明了要利用他的死来作为讨伐宋国的借口，内心虽然很不情愿，但君命不可违，只好把儿子犀托付给了庄王，然后就出发了。申舟到达宋国的时候，果然没有向宋人申请过境许可，于是被宋人扣留了。宋国的执政华元说道：“经过我国而不申请过境许可，就是把我国当作他们的边鄙之城；把我国当作他们的边鄙之城，就是视我们为被灭亡的国家。杀了他们的使者，他们必定来讨伐我们；讨伐我们，我们也同样会被灭亡。反正一样都是灭亡，不如杀了使者！”宋人在说完了这番显得有点迂腐得可爱的话后，便把申舟杀死了。楚国这边，庄王听到申舟被杀的消息，激动得一甩袖子就站起来（“投袂而起”），光着脚跑了出去；他跑得是那么的急切，捧鞋的人一直追到前院才送上了鞋子，捧剑的人一直追到寝门之外才送上了佩剑，驾车的人一直追到蒲胥的街市才让他乘上了车子，由此诞生出了成语“剑及履及”。这年九月，楚庄王的军队就包围了宋国的都城。
第二年的春天，宋人派乐婴齐到晋国告急，晋景公准备出兵救援，但一个叫伯宗的大夫出来谏止道：“不可！古人说过：‘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成语‘鞭长莫及’的出处）’上天正在保佑楚国，不能够与之相争，晋国虽然强大，难道能够违背上天吗？俗话说：‘遇事能屈能伸，全凭心中有数。（高下在心。）’河流湖泊里容纳着污泥浊水，山林草野中暗藏着毒虫猛兽，美玉宝石里藏匿着瑕疵，国君也得忍受点耻辱，这是上天的常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成语‘藏污纳垢’由此而来）。君还是等待有利时机吧！”景公听从了伯宗的建议，停止了出兵，只是派大夫解扬前往宋国，劝宋人不要降楚，告诉他们说：“晋国大军已经尽数出动，不久就要到达了。”解扬经过郑国的时候，被郑人抓住献给了楚人。楚王用重金贿赂他，让他对宋人把话反过来说，但是解扬不答应，最后庄王经过再三劝说才使他答应了。于是庄王让解扬登上楼车，向宋人喊话告诉他们晋人不来救援，但没想到解扬却把晋君的命令传达给了宋人。庄王大怒，准备杀死解扬，派人对他说道：“你既然答应了不谷，现在又违背，这是何故？不是我没有信用，是你抛弃了它，快去接受你的刑罚吧！”解扬回答道：“臣听说，君能制定命令是为义，臣能接受命令是为信，信载义而行之是为利。谋划不失去利益，以捍卫社稷，才是民众的主人。想要为义，就不能行二信，想要行信，就不能接受两种命令。君贿赂下臣，是不懂得命令的意义。接受了国君的命令而出，宁可死也不能废弃，难道又可以通过贿赂而改变吗？臣之所以答应君，只是为了能完成寡君的命令，死而能完成使命，这是臣的福气。寡君有守信的臣子，下臣获得完成使命而死的光荣，又有何求呢？”楚庄王被这位大夫的忠直所感动，于是释放他回去了。
这年五月，围宋九个月的庄王见宋人始终不肯降服，而己方粮食将尽，准备撤围而去，申舟之子申犀不愿父亲这么白白牺牲，稽首于庄王的马前，号哭道：“无畏知道自己要死，而不敢废弃王命，王却要丢弃自己的话了吗？”庄王听完，面露愧色，无言以对。为庄王驾车的申叔时出主意道：“在宋都周围建造房舍，分兵归田，宋人必定会听命的。”庄王听从了申叔时的建议，于是让楚人“筑室反耕”，作长久屯兵之计，示无去志。宋文公见楚人赖着不走，害怕了，于是让右师华元在夜里只身潜入楚军营，来到司马子反帐中，这位庄王的弟弟正在熟睡，华元蹑手蹑脚走到他的床边，登上床，将他叫了起来。子反睡梦中被人叫醒，定睛一看，见床上赫然坐着个人，吓了一跳，胆识过人的华元将他稳住，说道：“寡君派元前来将敝邑的困难情况报告，说：‘敝邑已经到了交换儿女用来吃掉、拆开尸骨用来当柴烧火做饭（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尽管如此，要我们直接在城下签订盟约，那我们宁可让国家灭亡，也决不能从命。但如果你们退兵三十里，那我们就唯命是听！’”子反害怕华元的胁迫，只得同意退兵，于是与华元盟誓，然后才把事情报告了庄王。庄王就坡下驴，退兵三十里，与宋人讲和，宋人派华元到楚为人质，楚宋双方正式缔结盟约，盟誓说：“我不欺骗你，你不防备我。（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这句话后来演变成充满讽刺意味的成语“尔虞我诈”。
晋国与强楚争霸处于劣势，只能转而攻打其他国家。且说晋国有个姻亲之国叫潞国，其人为赤狄别种，故又称赤狄潞氏，夷狄之君称“子”，这个潞国之君名叫婴儿，所以称为潞子婴儿，他是晋景公的姐夫。潞国这时候的执政是酆舒，这个人专横跋扈，杀死了潞子的夫人，即晋成公的长女、晋景公的姐姐伯姬，又伤了潞子的眼睛。这给晋景公提供了战争的口实，准备出兵伐之，但诸大夫都认为不可，理由是潞相酆舒有三项出众的才能，不可与之争，不如等待他的后继者。伯宗这时候又出来发表意见，这次他是支持出兵的，说道：“一定要出兵讨伐！狄人有五项罪过，出众的才能虽多，又有什么补益？不祭祀，这是第一项罪过；嗜酒，这是第二项罪过；废弃贤人仲章而夺取黎氏（黎国）的土地，这是第三项罪过；杀害我们的伯姬，这是第四项罪过；伤了他国君的眼睛，这是第五项罪过。依恃他出众的才能，而不用美德，这就更增加了罪过。后继的人也许会敬奉德义以奉事神人，而巩固国家的命运，那要如何等待呢？不讨伐有罪之人，却说要等待后继者，以后有了理由再去讨伐，这恐怕不可以吧？依恃着才能和人多，这是亡国之道，商纣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导致灭亡。天违反时令为灾，地违反物性为妖，民违反道德为乱，乱就会导致妖灾的产生。所以在文字上，‘正’反过来就是‘乏’。上述反常之事尽存在于狄了。”景公从之，于是出兵讨伐赤狄潞氏。这年六月十八癸卯日，晋中军将荀林父率师在曲梁这个地方打败赤狄，二十六辛亥日，灭亡潞国，俘虏潞子婴儿而归。酆舒出奔卫国，结果被卫人送到晋国，晋人于是将他杀死。晋国在这次灭潞军事行动中还擒获了长狄焚如，长狄一族就此灭亡，这在前面第三十八章有说过了。
七月，秦国国君秦桓公出兵伐晋，军队驻扎在晋地辅氏。二十七壬午日，晋景公在稷地治兵，以东取狄土，立了黎侯使之复国，然后返回。晋侯还至洛地的时候，魏犨之子魏颗率军在辅氏打败了秦军，俘获秦大力士杜回。魏颗的这次胜利显得有点戏剧性，是得益于“鬼魂”的帮助。当初，魏颗之父魏犨有个爱妾，没有生孩子，后来魏犨生病，心中挂念这位爱妾，便吩咐魏颗说：“我死后，一定要将她嫁了。”后来魏犨病重，神志昏乱，害怕自己死后无伴，便改口对魏颗说：“一定要用她来殉葬。”等到魏犨病逝，魏颗便把父亲的爱妾嫁了，说道：“病重了就神志昏乱，我听从他清醒时候的话。”魏颗的这个善举在冥冥之中为他带来了福报，等到辅氏之役，担任晋军主将的他正为秦军大力士杜回的勇猛无匹而头痛的时候，突然战场上出现一位老人，将草一路挽结用来拦住杜回，将这个高大威猛的大力士绊倒在地，晋人因此将他擒获。魏颗对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感到惊讶，当天夜里就梦见老人对他说：“我，是你所嫁妇人的父亲，你遵照你先人清醒时候的话去做，保全了我女儿的命，我以此作为报答。”这便是结草报恩的故事。魏颗因此次战功，被晋侯封于令狐，故别为令狐氏，成为令狐氏的得氏始祖。
元帅荀林父攻灭赤狄潞氏，立下大功，景公于是赏赐他狄臣一千家，同时赏赐士渥浊以瓜衍之县，说：“我获得狄人的土地，是您的功劳，如果没有您的劝谏，我就失去伯氏（荀林父）了！”大夫羊舌职对这些赏赐感到高兴，说：“《周书》所说的‘用可用的，敬可敬的（庸庸祗祗）’，说的就是这类事吧。邲战失败后，士伯认为中行伯可用，国君相信了，而且也任用士伯，这就叫做明德了。文王所以能造就周邦，也不过如此了。所以《诗》上说：‘把利益布施天下，创立了周邦。（陈锡哉周。）’这说的就是能够施与。遵循这个道理，还有什么不能成功的？”景公在进行封赏后，派赵同到成周进献狄俘。赵同表现得不恭敬，周定王的弟弟刘康公对此预言道：“不到十年，原叔（赵同）一定会有大灾祸，上天已经夺走他的魂魄了！”其实不止赵同，几乎整个赵家到时都将面临一场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