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南国雄风——邲之战后晋楚争霸的形势
且说楚庄王率军在邲之战打败晋军，接着到达衡雍。三十五年前，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取得胜利后，也来到衡雍这个地方，在附近的践土举行了诸侯会盟，宣告晋国霸业的建立。现在，邲之战的胜利者楚庄王也来到了衡雍，他的大夫潘党提议道：“君何不建造军营以彰显武功，收集晋军士兵的尸体而在上面封土筑成一个京观？臣听说战胜了敌人，一定要昭示给子孙看，使他们不忘记先人的武功。”楚庄王听完笑道：“你不知道呀！从文字的结构看，‘止’、‘戈’构成了‘武’（止戈为武）。武王灭商后，周人作了《颂》说：‘于是收起了干戈，于是藏起了弓矢。我追求美好的德行，施行在这华夏大地，王实在能保有天下。（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了《武》，它的最后一句说：‘得以巩固你的功业。（耆定尔功。）’《大武》的第三篇说：‘布陈美德而加以发扬，我去是为了求得安定。（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大武》的第六篇说：‘安定万邦，屡获丰年。（绥万邦，屡丰年。）’”楚庄王列举完《周颂》里的诗句后，接着由此概括出他心目中“武”的含义，说道：“所谓‘武’，就是制止残暴、消弭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人民、和合众国、丰裕财富。所以让子孙不忘记这些篇章。”接着，这位君主面有愧色地叹道：“现在我使两国士兵暴露尸骨，就是残暴；炫耀武力以威慑诸侯，战争就不能消弭。残暴而不消弭战争，怎么能保持强大？晋国这个强敌还在，怎么能够巩固功业？违背人民意愿的事还很多，如何能安定人民？没有德行而勉强和诸侯相争，用什么来和合众国？利用别人的危机而安于别人的动乱，以作为自己的荣耀，如何能丰裕财富？武有七种德行，而我却连其中的一样都没有，用什么来昭示子孙？还是为先君修建宗庙，将胜利之事告知先君罢了！武并不是我追求的功业。古代的圣明君主讨伐不恭敬的国家，抓住那些吞食小国的不义之人而杀死封尸，以作为重大惩罚，于是就有了京观，用来惩戒罪恶。现在并不能明确指出晋国的罪恶在哪里，而士卒都尽忠为执行国君的命令而死，又用什么来作为京观表示惩戒呢？”于是庄王在黄河边祭祀了河神，然后为先君修建了一座宗庙，报告了胜利之事后就回国了。
此次战役，实际上也与郑国自己引狼入室有关，原来郑国大夫石制利欲熏心，打算借助楚国的力量立公子鱼臣为君，以期获得专宠，于是以割让郑国一半土地为条件，招引楚军进入。因此战争结束后不久，郑国追究鱼臣和石制的罪责，杀死了他们。《左传》的作者在这里不禁感叹，石制等人依恃祸乱而为自己取利，最终祸乱也将归于自己，实在是罪有应得！接着，郑襄公和许昭公前往楚国朝见。
而晋国这边，打了败仗，军队灰头土脸地回去。荀林父身为军队元帅，在这场战役中表现糟糕，最终导致晋军遭遇对楚作战以来前所未有的惨败，因此羞愧难当的他在回国后请求国君处死自己以谢罪。晋景公正在气头上，也不顾荀林父是五朝老臣、为晋国立下过无数功劳，准备答应他的请求。这时候大夫士渥浊（士贞子）出来劝阻道：“不可！当年城濮之役，晋军得胜，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粮食，本来应该高兴的事，文公还面有忧色。他的左右不解，问道：‘有了喜事反而忧愁，如果有了忧事反倒欣喜吗？’文公回答道：‘得臣还活着，忧愁还不能算完结。被困住的野兽尚且要争斗一下（‘困兽犹斗’的出处），更何况是一国之相呢？’等到楚国杀了子玉，文公才高兴得面露喜色，说道：‘再也没有人能够危害我了！’这对于晋国来说是再一次的胜利，而对于楚国来说是再一次的失败，楚国因此有两代君主不能与晋国争强。现在晋军遭遇失败，这也许是上天对晋国的一次大大的警示，如果还要杀死林父以使楚国再一次获得胜利，恐怕会使晋国从此很长时间不能与楚争强了吧？”士贞子接着说道：“林父事奉君，进则想着竭尽忠诚，退则想着弥补过错（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是捍卫社稷的良臣，为什么要杀他呢？他的失败，就如同日蚀月蚀一样，怎么会损害日月本身的光明呢？”晋景公有感于士渥浊的一番话，于是赦免了荀林父，并且让这位公忠体国的老臣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一把手，主持晋国的军政大事。
楚庄王取得邲之战的胜利，饮马黄河，威势正盛，于是在这一年冬天，率兵攻打宋国的附庸萧国，宋国的华椒率领蔡人救援萧国。战斗中，萧人俘获了楚将熊相宜僚和公子丙，楚庄王于是派人对萧人说道：“不要杀他们，我退兵！”但是萧人不听，还是杀了二人，庄王大怒，率兵包围萧国。因为这时候是十二月，寒风凛冽，楚军的很多士兵都被冻得瑟瑟发抖。申公巫臣见情况不甚乐观，于是提醒庄王道：“军队里的很多人都感到寒冷。”楚庄王这位成熟的政治家，立即明白了该做什么，于是巡视三军，对将士们进行抚慰和勉励。国君的一番关怀，暖透了众人的心，于是三军之士“皆如挟纩”，都像披上了绵衣般温暖，大家忘却了冬日的寒冷，变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于是大军逼近萧城。萧大夫还无社见楚军中有他的老朋友申叔展，于是让楚国的司马卯把申叔展叫出来，想在城破前与这位老朋友叙叙旧。还无社与申叔展，在战场上是各为其主的“敌人”，在私下里是彼此交好的朋友，这两人隔着城墙说起了话。申叔展想要救他的老友，但是在两军前不方便明说，于是打起了暗语，问道：“请问你有麦曲吗”还无社一脸懵然：“没有。”申叔展又问：“那你有山鞠穷吗？”还无社还是不解其意：“没有…”麦曲，是用来酿酒的一种酒曲，山鞠穷，又叫川芎，是一味中药，这两者都可以御湿，申叔展通过此暗语想让还无社逃于泥水中避难，为了防止呆久受湿，所以要带上御湿的药物。申叔展见还无社不明其意，急了，于是又问道：“河水中的鱼得了腹泻之疾怎么办啊？”还无社这下明白了，这是暗示让他躲在潮湿的地方，于是回答道：“注意一下废井，然后救上来。”申叔展笑了，补充道：“你结一根草绳放在井上，有向井里哭的人就是我。”还无社听完，会心地点了点头。第二天，萧城被攻破，申叔展按照约定在城内找到一口废井，上面正放着一根草绳，于是申叔展朝井里大哭，还无社在下面回应，申叔展便把还无社这位朋友救了上来。这便是战场上的友谊，哪怕双方从属于互相敌对的阵营，也隔绝不了彼此之间的友爱，这让我们不得不感叹那个时代战场上的淳朴之风！
楚庄王灭亡了萧国，往北扩展了疆域，又控制了许、陈、郑等中原国家，积极北上，与退缩的晋国相比，在争霸上已处于上风。但晋国毕竟百足之虫，不甘示弱于楚，虽然在武力上不能与楚争强，但做做样子显示一下威风还是要的，于是晋国的先縠与宋国的华椒、卫国的孔达，还有曹国人在清丘这个地方缔结盟约，盟誓说：“救援有危难的国家，讨伐有贰心的国家。（恤病，讨贰。）”先縠在邲之战中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是造成晋军失败的重要原因，因此这次来主持盟会，有将功补过的意思，但这位晋国二把手仍对自己邲之战的不得志而耿耿于怀。晋、宋、卫、曹四国结盟之后，宋国忠实地履行了盟约，出兵讨伐贰于楚的陈国，但另一个同盟国卫国，因为其先君卫成公与陈先君陈共公曾经有过约定，若一国遭受侵略，另一国有义务出兵救援，于是卫国的执政孔达为了遵守与陈国的旧约，不得不背弃刚刚签订的盟约，出兵救援宋国的敌国陈国。孔达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得罪盟主晋国，于是在出兵救陈的时候说道：“我是为了遵守先君的约言。如果大国怪罪，我愿意为此去死。”其古板耿直的品格真是令人感叹！
转年夏天，楚庄王以宋国救援过萧国为由，率兵伐宋，堂堂的盟主晋国因为不敢与楚争强，面对同盟国宋国被楚侵略，竟然坐视不管，而曹国这种打酱油的货色就更不用说了，于是清丘之盟的四国中，唯有宋国忠实地履行了盟约（伐陈），而包括盟主晋国在内的其他三国，全部背了盟，于是这个在清丘建立起来的以晋国为盟主的战略共同体，在楚国的威势下，实际上形同虚设了。
且说晋中军佐先縠因为邲之战的不得志而耿耿于怀，最后丧心病狂的他竟然决定招引狄人进攻自己的国家，大概是想借此除掉荀林父，这样自己便可升任为中军元帅。于是这一年秋天，赤狄攻打晋国，到达清（即清原）这个地方。不久，先縠的罪行败露，这位刚愎不仁的晋卿便要为他的作死行为付出最终代价了：冬天，晋人追究邲地战败和清地战事的罪责，归罪于先縠而将他杀死，并且诛灭了他整个家族；于是先氏，这个四代为卿，出了两任中军将、两任中军佐的家族，从此退出晋国政治舞台，彻底消失于历史长河中。先縠的被杀是罪有应得，但可怜了其祖先轸、先且居，这两位忠勇为国的卿，最终却落得没有后人祭祀的下场，真是可悲矣！
晋国诛灭先氏，解决了内部问题后，接着派使者去卫国责问其去年背清丘之盟而救陈之事。使者态度坚决，不愿敷衍了事而离去，说道：“如果罪责没有人来承担，就要把战事加在你们头上！”卫国执政孔达说道：“如果有利于社稷，就用我来向晋国交待吧，罪过是我引起的。我在执政，而面对大国的责备，这个罪责还能推给谁呢？我愿意为此而死。”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孔达这位一心为国的贤大夫自缢而死。卫人把“杀死”孔达之事报告给晋国，晋国心满意足，赦免了卫国。卫人向诸侯通告说：“寡君有不好的臣子达，挑拨我敝邑和大国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伏罪了，谨此通告。”孔达为国而死，实为无罪，卫人感念他的忠诚和过去治国的功劳，于是为他的儿子娶妻（娶了卫侯之女），并让其承袭父亲的禄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可作为孔达这位贤大夫的最好写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