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劲拨开眼前的枝叶,一指冲之境外已经被新中冥各堂主扶起来的陈之栋和薄云天,说:“你们的人都好好的,我们的人也劳季先生恢复原样。”季雅人说:“谁让他不老实,要砸我的场子。”何劲说:“不是要合作吗?计较那么多?”季雅人说:“他扎的不深,三天之后自然恢复。这枝枝杈杈的多碍事,麻烦把他弄出去。”何劲说:“他这样子,我不放心。”定礼说:“我带他出去,你们谈。”何劲说:“这鬼地方只怕我应付不了。”定礼说:“我出去了,陈之栋和薄云天就都在我手中。”季雅人说:“何劲,既然谈合作,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何劲说:“谁能相信?”一扭头,只见定礼已经把半截身子的童挽树拉出了冲之境。只能回过头来说:“好吧。”
既然是何劲主动来谈协议,写好协议书的自然是何劲。何劲拿出复制的西冥协议,拿给站在鬼眼里不出来的季雅人。坐在靠墙的地上等着,季雅人逐项的看了,说:“我中冥地小钱少,给不了你那么多。”何劲说:“所以要谈呀。”季雅人说:“每项要少一半。”何劲说:“好说。”季雅人说:“还是不行,要少三分之二。”何劲说:“还行。”季雅人说:“要我说,一口价,一两金子一项。”何劲说:“季先生,你也太小看了我何劲,谁不知道你新中冥收金子是新冥道中最狠的?别的不说,光是基本入冥费就是一个灵魂一两金子,一天少说也是几千两的进项。你说话这么离谱儿,真办法谈了,要不再开打?”
季雅人说:“那你说呢?”何劲说:“我是有诚意的,要我说就照西冥协议办。”季雅人说:“这个真不行,照咱们刚才说好的,砍一半。”何劲说:“我们也是有成本的,譬如行难魂和痴破魂,这两项只能比西冥减十两金子到头儿了。磨云魂这一项,只能少四两金子。清理欲壑这一项,因为中冥比西冥积怨多,还要加二十两金子。”季雅人说:“哪能都听你的?”何劲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材,不能都听我的,也不能都听你的。”
这是让何劲最废唇舌的一场谈判,嘴角直起白沫子,加上冲之境里诡异,何劲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确实存在,举手投足也有点笨拙。一夜之中,滴水未沾,也没上厕所,搞的筋疲力尽,直到太阳出来,也没谈妥。何劲可以看到季雅人在鬼眼里吃茶点,大冬天的摆谱儿,还拿了把折扇,开了折,折了开,弄的哗哗作响。何劲解下水袋,喝了一口水,肚子里冰凉,冷眼看一眼季雅人,季雅人吃完了,拿纸巾擦了擦嘴,喝了一口茶,说:“过了一夜,我也累了,余下的就不要谈了,按西冥府的办吧,我不加,你也不要涨,各退一步,怎么样?”签了协议,给何劲扔出一枝骨笔,何劲也懒的再争执,在协议上签了字。
何劲、定礼拖着童挽树的半人半树身离开中冥府,中冥府的人也不敢拦着,让开路让他们过去。陈之栋斜着眼睛,薄云天扶着。何劲说:“多谢陈公子还了我的剑。”陈之栋说:“如果我不想还,你会给我吗?”何劲说:“不会。”陈之栋说:“那还废话干什么?”何劲一挑眉说:“合作嘛,难免想客套两句。”陈之栋说:“口蜜腹剑,快滚吧。”
离了中冥府,何劲等人到现世里买了几身衣服换了,向南冥去。
自从何劲入了堂,每年冬至都会遇到一个脑后扎小辫子的紫衣服男孩儿,在眼前一晃即逝,何劲曾多次试图抓住他看个明白,问个清楚,但他闪的太快,不论何劲以何种速度都不能抓他在手。何劲曾问过胡雅正,胡雅正说:“那是幽冥童人,一般勾魂眼都会看到。”何劲说:“有什么作用吗?”胡雅正说:“不知道,据说你死的时候,他会对你笑,这也只是传闻。”何劲说:“你也看的到吗?”胡雅正说:“我又不是勾魂眼。”
何劲说:“只有报丧这一项功能了?”胡雅正说:“这个只有当事人才感觉的到,因为一说即是错,不可说,所以也没有流传。”何劲说:“勾魂眼不是说的女人吗?”胡雅正说:“不一样,现世所谓女人的勾魂眼大致是形容她眼神美丽,令人心动。幽冥所谓勾魂眼,就不一定了,有专门勾碎心的魂,有勾幽怨的魂,有勾暴戾的魂,也有勾纵情的魂,这一种听起来很美,也许是色中恶鬼,总之,因为这些灵魂被极端情绪丑化,基本上没有美女。幽冥童人就是看起来最好的灵魂了,也是最不可琢磨的,他的状态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但是你不会懂那是什么。”
这一年冬至,出奇的冷,雪悠然的在飘,地上已经有厚厚的一层,风静静的。何劲、定礼和童挽树生了个火堆,把干粮烤来吃,坐开了热水,何劲一掀盖子,在白蒙蒙的热气中偶一抬头,就看见幽冥童人穿着戴帽子的紫色斗篷,现出正脸来,单纯明净的一张童子脸,眼睛不大不小,黑眼仁如墨点的一般。何劲与他对视了五秒,童人呆呆的转过身去了。何劲已经失去了去问个究竟的兴趣,看着他消失,他没有笑,说明何劲不会死,除死无大灾,这样没消息便是好消息。何劲低下头端那水,只见水里有一块冰。童挽树凑过来,说:“水都开了哪来的冰?这水有蹊跷,倒了吧。晚间到现世投了店,再喝水。”
只有悠闲的时候,何劲才会住进现世的小客店,大都是家庭开的,温馨干净,食品天然纯净,绝不会吃坏了肚子。自从经过了中冥一战,童挽树知道是定礼把他从冲之境鬼眼里拉出来的,越发的对定礼赤祼裸的忠诚,全然不把何劲放在眼里。吃过了晚饭,在客店临窗的沙发上坐着喝决明子茶。何劲实在受不了童挽树看定礼那崇敬专注的眼神,忍不住问定礼:“你不觉得恶心吗?”定礼说:“什么事?”何劲说:“挽树啊。”定礼说:“他并没有妨碍到我。”何劲说:“那眼神你看不到吗?”定礼说:“我没看。”何劲说:“挽树,听见没有?不觉得浪费感情吗?”童挽树说:“不觉得啊,三公子是树神,神都是那样觉悟而不自觉的。”何劲叹一口气,扭脸向窗外看。天黑之后,普通人在灯火明亮的房间里向窗外看,只会看到屋内的镜像,看不到屋外去。何劲的目力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景致:仍是扬扬撒撒的漫天飞雪。
黑暗里一团毛茸茸东西在靠近,何劲凝神看了,是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金斑冥狗,后跟着西冥十三堂榆钱。心里诧异,在这偏僻的南冥小镇,怎么会遇到他?榆钱并没有进客店的门,从门口走过去。何劲感觉这里头有事,对定礼说:“西冥十三堂榆钱过去了,我去看看。”定礼说:“来的时候,我看南天上有一块粉红的云彩,很是扎眼,我跟你一起去吧。”童挽树说:“不错,我也看到了,一起去。”
这是定礼第一次见到楚存雄,因为家里都是绝色风华,心总是居高临下,这眼睛抬不抬的也错不过什么人间美色。第一眼看到的是楚存雄的鞋,和下垂的刀尖。那凛冽的杀气,令定礼的印堂一跳。定礼不由的半抬起眼帘,看到了面前站着的那个久负盛名的男人:一袭黑色战袍,反手背着那柄长杆大砍刀,传说中的淀拓,从头到脚,极致的纯粹冷峻,没有一点杂质,别样的美,如刀锋,危险又让人敬畏。定礼又垂下了眼帘,不禁想起父亲曾说过:“即使站在高山之颠,犹有你看不到的世界。”
幽冥中,在楚存雄面前最放松的大概就是何劲了。连何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楚存雄面前会有那么一种无赖和不在乎,不只不在乎脸面,也不在乎生死。
童挽树操着童音,说:“原来是西冥主,看来南冥密门是破了,里面不止没有你夫人,该有的都没有,想必你也知道,早都搬到我们东冥去了。西冥主大驾光临,原来是空城一座,失望吗?”楚存雄说:“对我来说,这里是幽冥最后一个密门,我当然要来看一眼的名胜。”童挽树说:“乐于揭开所有秘密的人,终将死的不明不白。”楚存雄说:“如果那是命运。”童挽树说:“不信走着瞧。”
新南冥主古沉泰从南冥密门里出来,一眼看见何劲,因有楚存雄撑腰,提着刀直奔何劲劈过来,一边喊:“何劲,你对我妹妹始乱终弃,我要骟了你。”古沉泰把雪踢起老高,一把长木刀舞的雪花狂乱。何劲拔出槐米剑,说:“试试旧爱还应不应手。”照着眼前古沉泰搅起的一团雪雾直劈下去,剑风才下,还未触及,古沉泰一个倒翻身出去,落地后退了十几步,在雪地上滑出一道沟。古沉泰还未站稳,只见定礼凌空直下,好像老鹰抓小鸡。一股大力吸空了尘埃,古沉泰一阵窒息,拼了命叫了一嗓子:“楚冥主。”
楚存雄第一眼看到了何劲,第二眼看到了定礼,眼角余光就从未离开:一个鲜明的美少年,层次丰富,美不胜收,如同来自异域的神。楚存雄能感觉的到,面前这位少年也在注意着他,虽然没有正眼看他,但就是在看他,用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个人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起,就从未错开。因此,当定礼向古沉泰发起进攻的时候,楚存雄很清楚的知道,是冲他来的。新南冥府的各位堂主一见新南冥主古沉泰遇险,争相上前要解救,还没到跟前,就被强大的气场崩了出去,摔个七仰八叉。楚存雄微微一笑,看着定礼,问何劲:“何劲,这位公子是谁?”何劲一看定礼出手,吓了一跳,听楚存雄问,即答:“定灵珍家三公子定礼。”楚存雄点点头,说:“家称人值。”
古沉泰已经开始顺着头顶流血,一魂在冒头。楚存雄一跺脚,定礼的气场从地面向上卷了边儿,古沉泰不自觉的打着滚儿滚到一边去了。定礼一收手,剑即出手,直指楚存雄的小腹丹田,剑下的空间一阵扭曲。
何劲和童挽树都有点傻,何劲说:“有必要和楚存雄交手吗?”童挽树说:“没必要,我看楚存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何劲说:“我要不要上?”童挽树说:“三公子不发话,你敢上?”何劲说:“我先不要碍事。”童挽树说:“三公子那剑法跟季雅人打的时候不一样啊。”何劲说:“好像是悟自龙符贝叶经,楚存雄好像也是,他们是在打斗,还是在切磋?”童挽树说:“那样奇险卓绝,显然是以命相搏,切磋哪有这景象?”何劲说:“定礼还是年轻,怎么跟他硬碰硬?毕竟楚存雄研读的是全本龙符贝叶经。”童挽树说:“三公子哪有你油?我看跟楚存雄用龙符贝叶经打的应该是你。”何劲说:“龙符贝叶经于我是潜移默化,我并没有明确的得自龙符贝叶经的招数。”童挽树说:“很难想象,楚存雄那样的人竟然听由三公子那么任性的召唤,刻意用龙符贝叶经跟他对打。”何劲说:“是一较高下的意思吧。”
童挽树说:“不是,是三公子魅力非凡,你看楚存雄那眼神。”何劲说:“快别恶心我了,你以为楚存雄是你?”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敲木鱼的声音,清脆明亮。何劲和童挽树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定礼手中的剑从剑尖到剑柄劈开无数条,成刷子一般。定礼连忙踏起莲花步法,一时险境叠出。何劲唯恐有失,跳到当场,才接了楚存雄一刀,不防被定礼一脚踹在屁股上,踹出战局,槐米剑已经到了定礼手中。
童挽树一把扶住何劲,何劲虽然不觉得疼,可是心里的屈辱受不了,咬牙说:“这小子。”定住身形,看定礼使槐米剑得心应手,说:“槐米剑虽然是我的本命剑,看来却不属于我。”童挽树说:“这就可以看出,你毕生追求的自由其实不在你手中,身不由己。”何劲说:“也许是吧。”
定礼苦战楚存雄,天空中幻化出无数定灵珍的云形叶片,何劲知道龙符贝叶经的较量已经结束,现在是自由发挥的时间,激战正酣。何劲虽然和楚存雄交过手,却从来没有这么欣赏过,和季雅人完全不同,只能用完美无缺来形容,定礼的剑如同风行水上,任凭掀起了多大的浪,水仍旧是水,当然风也仍旧是风。
东方起来红日,照过林梢,定礼终于落了败迹,被楚存雄一刀剐到小腿,单膝跪倒。何劲和童挽树嗷的一嗓子蹿过去,何劲接住了楚存雄的刀,童挽树扶了一把定礼,被定礼就势扔出了战局。何劲挨了一回踹,学乖了,站在定礼的另一边。楚存雄说:“好,你们一起来。”何劲说:“正是这个意思。”定礼一纵身离了战场。楚存雄对何劲说:“那小子很执拗啊,看来不愿意跟你合作,你又长劲了吗?”何劲说:“打打看。”
半天时间,何劲的汗已经湿透了脊背,暗想:还是干不过啊。叫定礼恐怕没用,叫童挽树更没用,难道说又要接受楚存雄的好意放过?总是欠他人情,恐怕将来不好意思决斗,只得咬牙奋起。童挽树看到何劲败迹,跳过来,被楚存雄的刀风刮了一下脸,呼的肿了。何劲提着他的腰往外一撇,说:“别碍事。”童挽树摔了个狗吃屎,一把抱住定礼的腿,说:“三公子,劲哥怕是不行了,硬挺着非吐血不可,求求你,上吧。”定礼一皱眉,看何劲头上直冒白气,已经开始虚耗精神,久必成伤。童挽树看定礼不动,爬起来提刀就上。被定礼一脚踹在腿弯儿里,单膝跌倒,两手按地,抬头一看,定礼已经飞身扑入战局。
定礼观战,已经对如何入手了然于胸,因此一入战局,就与何劲配合的天衣无缝。楚存雄的气势磅礴立即被压了下去,何劲在定礼的剑风之中,一剑刺向楚存雄的肩胛骨,却瞥见楚存雄的嘴角挂起一抹笑意,何劲从未见过楚存雄那样的笑,蓦然一惊,剑法立即失常,剑锋一转,几乎刺中定礼。定礼一卷袖子,喝道:“那是功法门中笑,不要痴心。”何劲立即收摄心神,无奈一路磕磕绊绊,再不能与定礼此起彼应。虽然何劲全力以赴,仍不能跟上定礼的招数,优势一晃而过,仍是处于下风。定礼忍无可忍,喊:“挽树,走了。”一抽剑向东去了,童挽树连滚带爬的跟上,何劲一看,也跟着疾风般的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