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格喝了一口酒。因为心情很好,只一口,就把酒瓶放下了。
锅中有汤,碗里是白米,刻意多加了水,煮得黏湿。她胃不太好,他就尽量不做干硬的饭。
两碗饭,两道菜,两个鸡蛋。
连筷子也是成双成对的。
尹伊格短暂地对自己笑了一下,转身准备叫醒裴芮。
他走路习惯性地没声响,到了门边借着缝隙往里看。她并未察觉到他接近,正在弯腰穿衣裤,背脊白皙光滑,支着两片很薄的肩胛骨,正对上他的眼。
她从上到下整理完毕,伸手去抓外套。尹伊格把门推开一点,屈起手指敲了两下。
“起来了?”他侧身示意,“过来,吃饭。上次没做汤,这回……”
裴芮的手顿顿,继续向前,拿起外套也不看他,到门口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惯常的酒精味以外,她还闻到了香气。有一点咸,更多的是酸,从厨房尽头飘过来。她掀了掀眼帘,避开伊格望过去,汤锅里红得像一颗剥了皮的熟番茄,应该是地道的罗宋汤。
第二次到这儿来,他做了汤。
即使如此,她也没多加停留。
裴芮就停在他昏暗的蓝眼睛前面,一手拦着衣摆,一手拎起短靴,将脚腕伸进去,始终没有和他对视。
直到这时,尹伊格才发问:“怎么了?”
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不愿想得太深。
裴芮的手已经在门把手上了:“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太了解你么?”
“记得。”
他不明白,语调中压着疲倦的挣扎,“我记得。”
“现在我了解了。”裴芮说。
房门开了一隙,任由长风登门入室,牵起她一绺头发。他的心和眼,都跟着她的发尖稍稍晃荡。
裴芮说:“你跟顾北柯没什么区别。”
走进楼道,她才借关门的机会,回头一瞥。
他苍白的脸迎着光,不带表情,照旧是淡淡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懒。眼眸是不通透的两块浓蓝,由于混进了光线,正在由深转浅。一片雾光将一切蒙在里头,什么也找不见。
喀然一声脆响,门彻底关上。
这样干脆利索的响声,特别像从前的她。
尹伊格在原地笔直地站了一会,沉默回身,进了半开放的厨房。
桌面上摆着两碗饭,两道菜,两个鸡蛋。连筷子也是成双成对的。
绕开这些,他捞来敞着口的酒瓶,仰头喝空。牙里咬着酒,烧烫的伏特加充胀血管,把心脏也泡透了。
室内极度安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一蓬赶着一蓬,接连按在玻璃窗上。
楼外的风更烈,裴芮抿紧双唇,将外套搂严。
胃里隐约不适,她想着回去吃点东西,再服一片胃药。她自己不是没带胃药,但药效远不如尹伊格给的那一瓶。
尹伊格。她不受控制地从胃药想到他。
尹伊格。爽利简单的发音,甚至不需要卷舌。
今早,裴芮看完了那封她写给伊格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遗书。篇幅不长,结构颠倒零碎,如同昏迷中的呓语。裴芮没能从字里行间找到线索,但她知道,他们昔日的关系肯定不像他描述的那样简单疏离。
该有多么亲密,她才会给他留下一封遗书?
裴芮坐上出租车,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表情和心情整理妥当,她揿下接听。
“芮芮姐?”
许笑琳说话时鼻音比较重,好像有些感冒,或许是熬夜引起的,“我帮你联系过的那个安德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在外面巡察,可以跟你聊聊。”
她声音小了一点:“不过你得全程陪他走着……”
裴芮也不在意:“没问题。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午下午都可以。”
“那就下午吧,帮我跟他约一下。”
裴芮说着摸到另一只口袋中随身携带的录音笔,不出所料没电了。
“芮芮姐,你确定不用我陪着?”
“不用,你去忙你的吧。上次季马说的那些,我基本上都能听懂。”
“行,要是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把录音给我就行……”
挂了电话,裴芮抬起手背,挡住双目。
回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录音笔充电。
数据线连着电脑,一边充,一边把音频存进硬盘。她蜷腿沉在椅子上,动手把无用的部分剪去。
根据时间戳,录音笔是在清早才没电的。
她打算把凌晨时分录下的那一段统统抹掉,指尖停了一停,却点下了播放键。
最开始,全都是呼吸声和杂音。那个时候,她大概快要睡着了。
“芮芮。”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传出他极轻的呼唤。
她不记得自己在睡梦中听见过。而音频里却有她断断续续的、不清不楚的回应:“嗯。”
“芮芮……”
“……”
“芮芮。”
“嗯。”
他很有耐心,低声模糊地说:
“我是尹伊格,是以利亚。”
“……唔。”
“你还记得我么?”
“……”
他不再问问题了,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过不了多久,连这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了。
纤直的小腿从椅凳边缘滑了下去,裴芮重新收回双腿,嘴角跟膝盖的骨头一样,绷得硬梆梆的。
这段无意义的音频,她到最后也没说服自己动手删除。
录音笔充好电,她出门找安德烈碰面。
三年前从部队退役,安德烈转业做了警察。他瘦瘦高高,穿着不打眼的便装,在一家水烟馆门口等裴芮,见到她便一言未发迈开脚步,示意她紧紧跟上。
裴芮有过寒暄几句的念头,后来又打消了。
因为安德烈说得很直白:
“我们在车臣战区的时候关系并不好,所以不用特地攀交情。你问吧,能答的我尽量答。”
他步子长,走得快,裴芮跟得有些喘。
尽管有些喘,听见他这么说,裴芮还是松了口气:
“那就直接开始吧。你捐了一颗子弹当展品,有特殊的用意么?”
安德烈以看罪犯的眼光打量周围的每一个人,随口说:
“这有什么好谈的?就是子弹罢了。上了战场的都见识过,有些人身体里还留着好几颗。”
在裴芮的坚持下,安德烈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老兵被子弹穿破皮肉、用生火药给伤口消毒的故事。听起来相当戏剧化,可能他开口之前就自行做了夸张处理。
安德烈的叙述十分有条理,节奏和详略都把握得不错,裴芮甚至不用让他就某些重点再重复一遍,或者增补什么遗漏的细节。
她把录音笔拿起又放下,再开口问:“你们那个捐赠了一颗红星奖章的大尉,能在不泄密的前提下跟我说说他么?”
安德烈不置可否,走得慢了一些。
“我认识的那些当过兵、参过战的,大多都接受了政府提供的心理干预治疗。那些没参与的,两个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在牢里服刑,因为听见隔壁有人吹爆了气球,他把邻居从家里拖出来打成重伤——他以为那是枪响,而自己还在战场。”
他说的不温不火,“还有一个自杀了六次,其中五次没能成功。”
“而大尉跟这些人都不太一样。”话锋陡变,他切入正题,“战争把他变成了一个……一个没有性格的人。”
裴芮走在他身旁,捉住一片扑面而来的落叶,松手送回脚边。
她回忆着说:“季马告诉我,他在车臣失去了爱人。”
“也是,也不是。他一开始以为她死了,后来发觉她还活着,就一直在找她。这几年,他接受的唯一心理治疗就是寻找她,他所有的指望和寄托都在于找到她。就是因为她,他才没像其他人那样倒下。”
安德烈迅速看她一眼,说话的嗓音变得扁薄,犹如紧咬着牙根,“可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尉信教,信天堂和上帝,那女人却一直在哄骗他,想带他下地狱。他们认识还没几天,她就对他说——‘我单身,你也单身,我挺喜欢你,你也不讨厌我,我们就找点乐子,怎么样?’”
裴芮扑哧一声笑了。
注意到安德烈的表情,她止住笑音说:“这有什么不对的?她说的挺清楚。你们大尉要是不愿意,拒绝就是了。”
安德烈的目光在一瞬间削尖,锐利而扎眼。
之后无论裴芮如何劝说,他都拒绝再谈论那位曾经的长官。
比起季马,安德烈给予的信息更加饱满通顺,稍加改动就能直接用。裴芮就此一连工作了数日,只抽出小空当与出院的顾北柯见了一面,又跟成功转正成为报社记者的许念知吃了顿饭,聊过一些无关痛痒、有的没的。
尹伊格那边,始终无声无息。
只有一天晚上,裴芮洗澡出来,手机在嗡嗡响着。
来电显示是尹伊格。
她挂断了,他又打进来。再挂断,再打。
很反常,不像他。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抱臂靠在床头,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把自己点亮。
过了很久,终于不再有来电。
她放下手机,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翌日清早,许笑琳四处找不到她,只好一通电话打到酒店。
裴芮接的时候还惺忪着眼。
许笑琳迫不及待告诉她:“叶夫谢.叶夫谢耶维奇昨天被执行死刑了。”
裴芮的指节扣紧话筒,指缝里全是滑腻的汗。
她太关注这短短一句象征的含义,以至于没能留意接下来许笑琳的话——
“主编让我趁现在赶紧去采访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就是尹伊格。芮芮姐,你能帮我联系他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