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和方喻同缩在黑咕隆咚的角落夹缝里,瑟瑟不敢发抖。
眼睁睁瞧见霜白月光下,那位统领大人的侧脸敛在阴影之下,缓缓转过来。
阿桂指尖攥紧,心陡然提得更高。
虽然她自信和方喻同都藏得极好,可也无法保证这位统领大人的眼神格外锐利。
两人濡湿的掌心握得极紧,分不出是谁出的汗更多。
被迎面灌来的冷风一激,越发觉得透骨的凉。
统领大人的脸就快完全转过来了,可这时,忽然一道醇厚的嗓音传来。
“统领大人。”
是赵力。
那统领大人重新转过头去,似乎有些不悦,“你们每日就巡逻一趟?”
“是……”
统领大人声音里的不悦更加明显,“赵力,这些年你似乎越发懈怠了,怎的?是觉得我与你同进城卫军,如今却比你高了两级,心有不满?”
赵力严肃道:“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弟兄们总来这儿,容易染上瘟病。”
统领大人冷哼道:“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当初是如何加入城卫军的?”
赵力垂首,压低语气道:“小的知错。”
心中却是腹诽,高娄有本事怎么不让自己的亲信来巡逻,非让他的弟兄们去巡逻送死?
高娄一向知道,赵力对他有意见。
因为当年赵力确实处处比他优秀,只是他更心狠手辣,瞄准机会,才登上了统领的位置。
高娄淡淡扫了赵力一眼,吩咐道:“从今日起,每日巡逻增至三趟,你手里的人一直守在难民营,直到这事结束。”
“是。”赵力顿了顿,忽然又道,“统领大人,为何不请大夫来诊治?就让他们活生生病死?”
高娄嗤笑一声,“赵力,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天真。”
他负手而立,良久,低声道:“治瘟疫的药,其实已研制出来。”
“什么?”赵力震惊地喊了出来,恰好遮掩住呼吸变得急促的阿桂和方喻同。
震惊过后,赵力喜道:“那这些难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得救?”
高娄冷声回道,“没那个必要。”
“舒阳城的瘟疫爆发得比我们这里早了半月有余,早有大夫已经成功用药治好了一位得了瘟疫的走商……可你知道治好他花了多少银子治好的么?”
赵力摇头,茫然听着。
高娄嗤笑道:“光是买药材的银钱,你一辈子都赚不到。”
赵力呼吸紧促,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娄。
“所以,你不要再妄想着朝廷的拨款能救下他们。”高娄忽然回头,将阿桂和方喻同吓了一跳。
幸好他没往下瞧,目光平视扫过眼前的两个大营,仿若注视着蝼蚁一般的淡漠。
这些人,死就死了,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不让这篓子捅得更大,被朝廷责罚。
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力声音里含着一丝颤抖和不忍,“可那些没有得瘟病的难民呢?他们本不该死。”
“都是同一个方向过来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染上,只是暂时没有显露出来?”高娄负手而立,不屑道,“更何况,不过是多死几个和少死几个的区别,至少他们死了,可以保证苏安城的百姓不会染上瘟病,你我的家人都可安全无虞。”
难民们,都死光了才没有隐患。
朝廷若问起难民们为何无一存活,也推说是这瘟病太过凶猛便是。
高娄早就盘算好了一切,无论怎样,他都是那个处理得当雷霆手段的统领大人。
在城卫军中,始终是一座不可撼动的高山。
“……对了,若是这群难民们有什么显赫的亲朋好友寻来,你记得报我。”
高娄深思起来,若没有染病的,能做个顺水人情也不错。
高娄说罢,抬脚道:“走吧,你今日带我的这条巡逻路线不错,以后都循着这条走。”
“统领大人可还去营内看看?”赵力循例问道。
“不去,脏。”高娄皱眉嫌弃道,“我可不想染上瘟病。”
赵力偷偷啐了一口。
心道:就你的命tm金贵,其他人的命都不值钱。
……
等到赵力和高娄远去,阿桂和方喻同那股提着的气儿才渐渐松下去。
他们大概明白,大概是碰巧撞上这位统领大人在安排赵力他们的巡逻路线,所以才差点撞上。
阿桂已经蜷得身子都快麻木。
方喻同作势要离开,却被她反手拉住。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就在此处躲着。”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望进她的眼睛里,愣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他抿紧唇,极小声道:“那个统领大人,我讨厌他。”
阿桂微微叹气,“我也讨厌他,可是……我们能拿他怎样呢?”
“阿桂,这些难民,真的都会死么?”方喻同眸子里露出不忍。
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难民大多质朴善良,大家相互照顾,同舟共济,彼此偶尔还聊上几句家中以前的光景。
在方喻同看来,便如左邻右舍一般,至少有些情谊在。
更何况,就算不认识,看着这么多陌生人一步步走入死亡的深渊,想想也是不忍。
阿桂轻轻按着方喻同的手背,声如蚊讷,在他耳边细细劝慰道:“小同,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方喻同陡然抬头,望向阿桂。
月亮不知何时移了半寸。
月色如银,正好撒进她琥珀色宝石一般的眸子里。
如同泛起浅浅的水光涟漪,美得让他呼吸一滞。
脑子好像有些空,只听到她温软清润的声音。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淡眉弯唇如款款星月,轻声道,“小同,如今我们先逃出去照顾好自己,再想想有没有旁的法子救大家。”
方喻同怔怔地听着。
这句话,他曾听他爹说过。
当时不过是听了释义之后撇了撇嘴,并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听到阿桂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
穷则独善阿桂,达则……最济阿桂。
无论如何,保全她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正极小声地说着话。
忽然又听到赵力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他们连忙继续往黑暗中藏身,一颗心又高高提起来。
不过这次,赵力是一个人来的。
他弯腰探下,擦了擦额角的汗,“幸好你们藏得深,我可生怕你们不慎发出什么声响来。”
赵力有些欣慰。
这俩小孩都不愧是他看中的,以后定前途无量。
两人性子都不错,而且也经得起大风大浪。
刚刚那样危急都没有露怯,也没有胆小怕事,始终藏得很好。
看到赵力这样,阿桂和方喻同才敢从夹缝里爬出来。
阿桂欲要行礼道谢,却被赵力一把拉住,“莫要再耽误,快跟我走。”
赵力脚步极快,阿桂和方喻同几乎要疾走才能跟上。
幸好两人这次都没带竹筐,轻装上阵。
难民营是在一片空地上,后头连着苏安城的内河,前头抵着苏安城的城墙。
两边的尽头则各有一片树林,有官兵驻守。
赵力驾轻就熟地带着他们穿了一条林子里的小道,竟轻轻松松地就过了官兵的关卡,到了一条架在内河上的小石桥上。
赵力脸色郑重地说道:“你二人下了桥往南走,便能看到投宿的客栈。这些银钱,你们拿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顿了顿,低声道:“阿桂,你当时给了我二十来两银子,除去给小同买药的银钱和打点官兵的钱,剩下的我都没动,如今悉数还你。”
“这如何行?本就送给赵大人感激之用。”阿桂一愣,连忙退却。
赵力忽而笑道:“我用不着这些,我在苏安城有吃有喝的,朝廷不会亏待我们。倒是你和小同,没了父母,如今又刚逃出难民营,少不了花钱的地儿。”
阿桂眼眶微红地看着赵力。
都说出门遇贵人是人生一大幸事,她总算有了深刻体会。
赵力又语速飞快道:“高娄的警惕性很强,他今日已经下令,让我们每日盘点难民营的人数,若我当值,还能瞒下,可若是换了人,我也不能保证你们俩逃走的事情是否瞒得住。”
“不过为了避免城内百姓恐慌,想必他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你们。记住,只要避开城内官兵,就不会有事。”赵力宽慰地拍拍方喻同的肩膀,轻声道,“照顾好你阿姐。”
“赵大人,你放走我们,不会有事吧?”阿桂有些担忧地咬着唇。
“放心,高娄能知道是我放你们走的?再说,我都混多少年了?你们不必担心我。”赵力轻笑几声,走了没多远又忽然回头道,“对了,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城东落英巷的小酒馆找我。我若不当值,必去那儿小酌一杯。”
阿桂望着赵力的背影,深深行了个谢礼。
然后便拉着方喻同道:“天快亮了,我们走远些。此处是城南,我们走到城北去,离得越远越好。”
“不去投宿了么?”方喻同疑惑道。
阿桂比方喻同见多识广,轻蹙眉尖道:“城门早已关闭,我们半夜三更去投宿,店家定会生疑。赵大人的意思原本也是让我们等天亮后再去投宿。”
方喻同懵懵懂懂点点头,又听得阿桂说道:“不过我们不去投宿,等天一亮,我们便去瞧瞧能否离开苏安城,趁他们还未发觉我们逃走之前。”
“好。”方喻同听着阿桂略显紧张的语气,心跳也不由加快起来。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若是能离开这苏安城那是再好不过。
苏安城内,此时是一片夜深人静。
偶尔听到打更人的脚步声,两人便会蹑手蹑脚地躲起来,怕被人瞧见。
幸好苏安城内没有宵禁,所以并未有官兵巡逻。
偶尔也能遇见一两个行人脚步踉跄,似是醉酒而归。
阿桂和方喻同小心地躲避着行人,因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两人走到城东时,天都快亮了。
商议一番,索性到了城门口。
瞧着今日能否有机会出城。
不过两人有了上回的教训,只敢躲在极隐蔽的角落里。
虽他们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除了有些面黄肌瘦,再无半点难民的样子,但小心防备些总是没错。
城门口已有三三两两的百姓等着出城。
有人挑着担子,有人提着包袱,似乎前些日子难民和瘟病的事情对他们都未造成任何影响,生活一如既往地安泰忙碌。
等到城门一开,便都陆陆续续出城去了。
瞧起来似乎很容易。
可阿桂细心地看到他们似乎都递了个小木牌给守城的官兵,才得以通行。
方喻同皱眉道:“也不知那小木牌是什么,我们没有那个,只怕是出不了城。”
两人只好折返,找了处便宜的客栈投宿。
舍不得花银子,便要了一间最便宜的,两人仍旧一块住。
投宿的时候,两人打听了一耳朵,才知道那小木牌是官府发放的。
别的州县不知道,但想要出苏安城就得有它。
且每回出城都得拿着户籍去官府登记核对后,才能领一枚小木牌。
出城时便要交给官兵,再一次确认。
阿桂也是才知道。
城中百姓都知道许多难民染了瘟病,不过他们倒是并未露出多少担忧之色。
反倒都称赞这次朝廷处理得当,没让瘟病泛滥,还都说这次官府出钱出力建了个难民营集中收留了那些难民,不仅提供吃喝住处,还帮难民们治病,真是让人安心。
所以这出城繁琐一些,他们也都愿意。
阿桂和方喻同听着,不置一词,却心寒不已。
朝廷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法,真让人恶心。
被骗去的难民们如坠地狱,行将就木。
苏安城的百姓们也被蒙在鼓里,为之歌功颂德……
回到屋内,阿桂将门窗关上,又检查了一遍屋内,才轻声道:“一夜未眠,你先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方喻同抿紧唇看她。
“我守着你。”阿桂很自然地接了话,将屋内唯一一张床上的褥子铺开,又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
她回头,发现方喻同还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疑惑道,“你怎的还不睡?”
“我也想喝水。”方喻同忽然朝她手中的青釉茶杯伸出手,眼巴巴地讨要。
阿桂握紧茶杯躲开,局促道:“这茶杯我喝过的,桌上还有新的,你且用那个。”
方喻同撇了撇嘴,略显失望地拿起桌上的另一个茶杯斟了半杯热茶,忍不住嘀咕道:“我又不嫌弃你,难道你还嫌弃我不成?”
阿桂瞧这小孩又开始别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是嫌弃你,只是万一我有瘟病,你喝了我的茶水,容易也染上这病。”
“你胡说什么?”方喻同飞快反驳,拧紧眉看她,“呸呸呸,谁让你胡说这些?”
“好好好,我不该胡说,自罚一杯可行?”阿桂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下,然后继续哄道,“这样可行?”
方喻同扭开头,眉眼间依旧带着恼意。
阿桂轻笑,“你不必如此紧张,那天我听赵大人也说了,这瘟病传人并不如何迅猛,若只是和病民朝夕相处两日,染上之人不过十之一二。”
只是时间久了,这瘟病侵人才会越来越厉害。
见方喻同警惕的神色放松不少,阿桂又清清嗓子说道:“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染上瘟病的前几日没有丝毫显露,不得大意。”
方喻同神色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算起来,他才是真正意义上从那些病民尸体上摸爬滚打逃出来的。
方喻同有些不安地躺到了床上。
许久未睡床榻,他似乎还些不适应,辗转反侧了几下,又忽然看向坐在桌旁的阿桂,“你不来睡么?”
阿桂被他这样一问,面上忽然一热。
转过头去,她抿了口清茶润了润发紧的喉咙,轻声说道:“你先歇吧,我还不困。”
方喻同确实困了,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昨儿更是一天一夜都没睡。
即使有些心神不宁,但到底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他撑不住。
又翻了几下身,他很快便睡沉过去。
阿桂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这才摸了摸有些羞臊的脸颊,将手臂垫在桌上,再将脑袋枕在上头。
她趴在方桌上,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打架的眼皮子终于能阖上。
其实哪里是不困,她头一沾到臂弯里就能马上入睡。
只是以前和方喻同挤在一个褥子里不算什么,那都是睡在地上,且条件危难,没有法子。
可现在,她若再躺上去,那便算……同床共枕。
她脸皮到底没有厚到这种程度。
即便当他是阿弟,也不行。
阿桂一只手垫着自个儿的头,另一只手贴着微微发烫的脸颊。
只当自己是想到“同床共枕”的含义,再想到这些日子都和方喻同挤在一处睡而起了羞臊之心。
旁人都道她俩是姐弟,即便亲密一些也无妨。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和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等过了这段艰难困苦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的日子,再也不要和他一块睡了。
到底男女有别。
阿桂告诫着自个儿,渐渐失了意识。
……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直到白昼褪去,夜幕降临,方喻同饥肠辘辘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阿桂蜷缩着躺在地上。
他吓得猛一激灵,惺忪睡意全无,急得连鞋袜都来不及穿,直接跳下床,才发现这地上原来如此凉,刺骨的寒意仿佛在扎着脚心。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方喻同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伸出指尖哆嗦着碰了碰阿桂潮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
竟滚烫得他连忙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