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下人带着方喻同穿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到了一间南北通透处处透着雅致精巧的院子里。
他目不斜视,好似见惯了这些荣华富贵一般。
就连那下人都暗暗惊诧,以为他是什么见惯了世面的富家子弟,气度不凡。
院子的正屋大门,亦雕了许多精致镂金的吉祥图案。
有一位丫鬟守在门口,看到他俩来了,便推门进去禀告。
很快又走出来,引着方喻同进去。
屋内处处皆是满目琳琅的摆件,金银玉石,数不胜数。
绕过那绣金线的山水花鸟屏风,方喻同的目光落在了倚在美人靠上的那位妇人身上。
她虽是妇人打扮,却还是如他记忆中那般明丽秀美,似是连时光都舍不得剥夺她的这份美貌。
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穿着鸭蛋青缎底襦裙,身姿娉婷袅娜。
这便是方喻同的亲娘,俞蓉蓉。
方喻同如今还未长开,一张脸便已十分俊俏明秀,便是遗传了他娘的这份美貌。
俞蓉蓉正裁剪着手里的石榴纱,轻软细腻,衬得那双手亦是白皙纤嫩。
方喻同收回目光,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紧紧绷着,默不作声。
俞蓉蓉让身侧的两个丫鬟都褪下,等屋内静了,才抬起纤手,捏起小几上一枚青皮鲜果,走到方喻同身前,“吃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宛如在赏赐他什么。
方喻同皱了皱眉,后退几步,紧紧盯着地上贵奢柔软的绒毯。
俞蓉蓉漆黑的眸光打量着他,良久,才道:“来找我作甚?莫不是你爹死之前,让你来投靠我?”
她的语气里,有难以自掩的慌张。
仿佛视方喻同为洪水猛兽,怕他缠上她。
方喻同猛地抬眸,深深看着她:“你如何知道我爹死了?”
俞蓉蓉垂下眼,薄情难掩,淡声道:“他那身子,不是迟早的事么?前些日子见到你出现在苏安城,我便猜到了。”
方喻同眼神阴鸷,沉默片刻,直接说道:“给我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饶是俞蓉蓉也掀了掀眼皮,“你一个孩子,要这么多银子作甚?”
方喻同淡漠地看着她,不徐不疾地说道:“你是我何人,问我这么多作甚?”
“二百两,我没有。”俞蓉蓉轻飘飘叹了一句,“小同,我在这里过的,没有你瞧着的那般好。”
方喻同神色端正严肃,疏离冷淡,“你过得好不好,与我何干。我只是想知道,若我出现你那位夫君面前,他看到我的脸,会不会联想什么。”
“你——”听出他言语中的威逼之意,俞蓉蓉气得脸色骤然变白。
方喻同沉默的看着她,眸底是一片暗光。
她缓了口气,直勾勾看着方喻同,深深道:“你这孩子,和你爹真是一点儿都不像。”
方秀才光明磊落,深知礼义廉耻,绝做不出这种威胁人的勾当。
即便当年,她卷走了家里的许多银子离开,他也毫无怨言,反说是他拖累了她。
方喻同轻轻笑了笑,忽然抬脚往前走,直直逼视着她,“当然不像,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娘生没娘养,自然要懂得为自己盘算些。”
“你——”俞蓉蓉再次语塞,仿佛被他指着鼻子骂,却又不知如何还嘴。
她张口,正要喊人,方喻同却忽然从怀里拿出把小刀,在袖子上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我知道二百两对你来说不难,不过是出出血的事情,何必要闹得太大呢?”
“还有,你别以为我在你宅子里,就能将我偷偷怎样。”方喻同顿了顿,又冲她咧嘴笑道,“虽然我知道你这人素来心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我来之前,曾与好友说过,若我进了李宅半个时辰内未出来,便去报官。”
“听说官兵一查,许多宅子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都会抖落出来,也不知道你们这李宅干不干净。”方喻同笑容更深,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说呢?嗯?”
俞蓉蓉气得浑身颤抖,牙齿紧咬。
他这笑容,简直比鬼魅还可怕!
俞蓉蓉攥着拳,眼底忽然起了水雾,眼尾泛着红,泫然欲泣,“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有你这样——”
“废话少说!”话未说完,方喻同忽然没了耐心,直接将小刀往她身侧的紫檀木桌上一插,“旁人吃你那一套,我可见惯了!”
“不怕告诉你,若没有那两百两银子,我活不成!”方喻同阴鸷的瞳眸渐渐变深,“若我活不成了,你说我最恨谁?最想拉谁一起下黄泉?”
俞蓉蓉被他一吓,眼泪活生生憋了回去。
她指尖发颤,仿佛从没认识过方喻同似的看着他。
几年不见,他怎的变得如此可怕?
俞蓉蓉抿了口热茶压了压惊,这才心疼地说道:“给,我给你。”
“只是这二百两银子实在太多,小同,你可知我在这李宅不好过,婆母视我为眼中钉,宅子里还有许多小妖精她们——”俞蓉蓉还想再讨价还价。
可又被方喻同手中的小刀晃得没了声息。
那明晃晃的刀锋,着实显得她这心肝都快破了。
俞蓉蓉牙都快咬碎,“好,我、我去筹银子,等筹齐了再——”
“我、现、在、就、要。”方喻同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冷冷看着她,“两百两银票,现在就给我。”
俞蓉蓉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听方喻同说道:“我知道你有,不必诓我。”
俞蓉蓉腿一软,跌坐在软榻上。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喻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冷笑道:“怎的?还想再说什么?”
他没有告诉她,他知道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俞蓉蓉无话可说,万分无奈,只得去拿。
她背对着方喻同在自己的妆奁里拿着银票,尽管看不到他,却仍觉得头皮被他盯得发麻,不由悲从中来。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小畜生!
若是之前不让他进来,只怕他便会在门房等着,让李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倒是她的麻烦只会更多。
可让他进来了,却是动也动不得,打也打不过,更有把柄被他握着,只能乖乖掏钱给他。
二百两银子,是她进李家以来所有的积蓄。
就这么全给了他,俞蓉蓉的心仿佛在滴血,又似是被他用小刀在一下下地剜着动,心痛得无以复加。
俞蓉蓉慢悠悠地拿出银票,恋恋不舍地将银票放到方喻同。
却在放到他手心的时候蓦然收回,警惕地看着他,“拿了这银票,你得离开苏安城,不许再来李宅!”
“自然。”方喻同伸手将银票拿回来,揣到怀里,这才收回小刀,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了,从此以后,你不欠我什么了。”
俞蓉蓉:?
她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明明是她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又含辛茹苦把他养到几岁。
而现在,又是他拿走了她费尽心思攒了好几年的两百两银子!
俞蓉蓉差点被气得晕过去,勉强扶着屏风,浑身颤栗,指尖发抖,声线也极其不稳。
“你滚!给我滚出去!离开苏安城!”
拿到两百两银子,心情极好,方喻同勾了勾唇,没理会歇斯底里的俞蓉蓉,径直朝外走。
俞蓉蓉指尖狠狠掐着屏风的金框,再次低喝道:“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情分瓜葛!”
方喻同身形一顿,而后又继续大步朝外走。
留下一句讽刺而玩味的轻笑,“好啊,求之不得。”
方喻同走到院子里,那引他来的下人还在等他。
而另一边的空地上,正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摇头晃脑地玩着一只花老虎。
见到他出来,那小孩忽然朝门口跑去,“娘亲见完客人了!娘亲可以陪我玩儿啦!”
丫鬟奶妈们跟在小孩身后,追着跑,一边喊着,“哎哟小祖宗,你跑慢些。”
再然后,好像又听到了里头有花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俞蓉蓉紧张关心的声音,“麟儿可摔着哪里了?站起来转两圈给娘看看。花瓶碎了没关系,麟儿无事便好。”
方喻同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转头戴上斗笠,随着那下人离开。
那下人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闷,忽而讪笑道:“小少爷真是命好啊,老爷夫人老夫人都当眼珠子宝贝似的宠他。而且谁不知道咱们李家是苏安城首富,以后这万贯家产都有他来继承,咱们只有羡慕的份啊......”
方喻同没有应声,脚步加快往外走。
或许吧。
从前他想象这一幕,羡慕过,嫉妒过,甚至恨过。
可现在亲眼所见,反倒如过眼云烟。
方喻同心想,他再也不会羡慕旁人了。
这是阿桂在逃难时教他的,能活下来,就该心存感激,不必与他人比较。
有句话,他是说给俞蓉蓉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拿了这两百两,走出李宅大门,从此以后,她不再欠他什么了。
就当一笔勾销。
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而她于他,从此只是陌生人。
踏上回福如客栈的路,斗笠之下,方喻同眉眼之间稚气仍存,却好似长大了不少。
成长,有时候不是靠岁月,而是靠苦难。
......
李宅离福如客栈有一大段路。
正是白日,方喻同却还是脱下了斗笠。
街上戴斗笠的小孩太少,他不愿引人瞩目。
他走得小心翼翼,虽昨日赵力说难民大营并未有官兵说他们逃走,可他却还是十分谨慎,远远看到官兵就躲进各个小巷里,直到官兵走过后才出去。
不过因顺利地拿到了二百两银票,所以这份紧张也无法影响他舒畅的心情,且越靠近客栈,原本警惕的他也渐渐放松下来。
路过一个小摊时,他忍不住要了几个桂花糕包起来,想等阿桂醒来后和她一块吃。
买好桂花糕,方喻同刚将商贩找回的铜板放回兜里,就发觉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人蓄着八字胡,身形瘦削,眼神却是锐利不凡。
方喻同心中一跳,只道这人他并不认识。
连忙捂紧了怀里的银票,加快脚步往回走。
可不远处,又遇见有官兵过来。
他只好钻进了一条巷子里。
所幸已经快走到福如客栈,这一带小巷子多,四通八达,走哪儿都能回客栈。
当时他和阿桂决定住在这里也有这个缘由。
方喻同早就摸清了这一带的巷子,他一钻进巷子,便飞快跑起来。
可这时,忽然身后有人追他。
正是刚刚那中年男人身边的仆从。
那仆从腰间别着长剑,也不知什么来头,脚步迅疾如风,在方喻同身后喊道:“留步!我家大人请你过去一叙。”
留步?
方喻同一颗心跳得飞快,这不知来头的大人是谁他全然不知,哪敢留步。
他没有停下,反倒跑得更快。
在各个巷子里灵活地上钻下跳,仿若一只入水的鱼儿,很快便跑得没影。
幸好追他那人对这些巷子间的地形不熟,渐渐被甩下。
方喻同确认了许久那人没再跟着他之后,才悄悄回了客栈。
客栈大堂里白日有些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他出去又回来,倒是没被什么人注意到。
方喻同推开房门钻进去,又飞快将门关上。
刚松了一口气,可又立刻提起来。
只见原本躺着阿桂的那张架子床上空空如也。
阿桂不见了!
方喻同急忙唤道:“阿桂!”
“我在。”阿桂忽然走出来,病容苍白,脸上却带着浅笑,“抱歉,听到外头有动静,我不知是谁,便先藏了起来。”
没想到她病着居然还这样警惕。
方喻同忽然愧疚道:“阿桂,对不起。”
阿桂别开头,压抑地咳了几声,才勉强坐下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且我醒来时床边就有温粥热水,所以我不怕。”
话虽如此,但她却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不止这个事。”方喻同垂下眼帘,眸底一片暗色,“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染病。”
“人各有命。”阿桂眸光淡淡,神色平静,除了脸色过分苍白,完全看不出她染了那可怕的瘟病。
在难民大营里,凡是染了病的,要么怨天尤人愤世嫉俗,要么万念俱灰平躺等死,再不然便是哭天抢地呜呼哀哉。
只有她不一样。
她不哭不闹,淡然平和。
方喻同微微抿了抿唇,他就知道,阿桂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最不一样的,是她和那些难民不一样。
她还可以治好,还可以好好活下去。
方喻同头一回办成这样的大事,见到阿桂醒来,更是忍不住飘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炫耀。
他搬起小凳,往阿桂身边挪了挪,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阿桂弯起细眉软眼,轻笑道:“是桂花糕么?我已经闻到了。”
“你鼻子挺灵。”方喻同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桂花糕,小心地剥开包着的油纸,那馥郁芬芳的桂花味道愈发浓郁,熏得整间屋子都香飘飘的。
阿桂深吸了一口,赞叹道:“真香。”
“那你吃啊。”方喻同闻着香味,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推到阿桂跟前。
他也想吃,但他得先紧着阿桂,她吃完他再吃剩下的便是。
阿桂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受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吃不下。”
方喻同转着漆黑的眼珠,忍住腹中的饥饿,又将桂花糕收起来,“那就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吃。”
阿桂掩着口鼻,不想将瘟病传他,垂眼无奈道:“这瘟病怎会好......趁我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你不必管我,免得被我染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喻同忽然不高兴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不知往桌上拍了张什么,鼓起腮帮子看他,“我病了你不顾死活地照顾我,你病了我便扔下你走,你把我当什么?”
阿桂被他吓得眼皮子一跳,暗道这小孩真是喜怒无常,一阵儿一阵儿的。
她无奈地扯了扯他袖口,轻声道:“不走便不走,你这般生气作甚?我能把你当什么,自然是阿弟,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方喻同撇了撇嘴,心道谁要当你阿弟。
他扭开头,硬邦邦地说道:“我只是气自个儿跟个笑话似的,你若不拿我当自己人,那我这二百两银票岂不是白拿了。”
“我自是拿你当自己人的。”阿桂软语哄着,说了半句才意识到方喻同后面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一些,“你说什么?二百两银票?”
她顺着方喻同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刚刚拍在桌子上的,是两张银票。
各一百两,加起来便是两百两。
旁边还盖着瑞和钱庄的字号印章,真金白银,绝无虚假。
阿桂瞪圆了眼看向方喻同,手心漫起一层濡湿,被他惊到,嗓音微微颤着。
“这些银票你哪里来的?”
方喻同垂下头,原本的骄傲陡然消失,忽而又沮丧而不情不愿地低声解释道:“找她拿的。”
显然,这并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多光彩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得丢脸。
阿桂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他一直不愿去找的他娘。
没想到他自个儿宁愿在难民营中病死,都不愿低头去找他娘。
可为了她,他竟然......
阿桂紧紧攥着指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望着方喻同低垂的脸,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她才干巴巴地问道:“她、她怎会有这么多银子?”
方喻同神色莫辩,轻声道:“她嫁的男人是苏安城首富,这两百两算什么?”
阿桂呼吸一滞,望着方喻同幽暗的眸子,小心翼翼道:“那你......”
“我是她见不得人的过去。”方喻同微抿唇角,“她嫁给苏安城首富时,隐瞒了她曾嫁人并育有一子的事情。所以今日我去找她,她怕被我捅破以前的篓子,便慌慌张张将二百两银票打发给我,让我快些离开苏安城。”
阿桂听着实在离奇,也不知他娘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从方家改嫁苏安城首富,也着实是一步登天,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她不知道,方喻同说得轻描淡写,在李宅表现得如何无所畏惧,狠戾无情,其实他从李宅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是湿透的。
只要错了一步,他就很可能拿不到这二百两银票,还要交代在那里。
幸好和俞蓉蓉分别这么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了解她。
最了解的,便是这荣华富贵在她心中顶顶重要的位置。
与方喻同说了一会子话,阿桂便有些乏了。
她勉强吃了两口热粥,没什么胃口,就又睡下。
只是没想到以前是她逼着方喻同吃肉干,而这次轮到了他。
他撬开她的唇舌往里塞肉干的时候,说的话也与她如出一辙。
“要多吃些肉,才能好得快。”
可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实在没办法反驳。
旁的事也是,她没想到她说过的做过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还都学得像模像样。
阿桂哭笑不得,加上身上没有力气,也就任由他摆布了。
到了晚饭时候,方喻同不由分说将他碗里的肉都挑到了她碗里。
阿桂不好夹来夹去,因为这食物之间是最容易传染瘟病的。
她只好将她碗里的肉丝和粥都闷头喝完。
吃过饭,方喻同又将她摁进被窝里,让她好好歇着。
病人不得乱动,要养精蓄锐。
阿桂无奈,连鞋都被他收走,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忙碌。
将屋子里拾掇齐整后,方喻同又贴心地过来问她需要些什么,想吃些什么,被窝里暖不暖,这样躺着可安逸。
尤其叮嘱她若是要睡之前,定要先告诉他。
仿佛是因上回醒来发现她人事不省而吓到了。
他生怕再来那么一回,也不想再体验那么一回。
阿桂虽染了瘟病,这样被他一折腾,心情反而轻松下来。
在这样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有人能将她看得如此重要,倒成了她心中浓浓的慰藉。
......
夜幕重新深深笼罩着苏安城。
方喻同如约去等赵力,顺利拿到了方子。
赵力没多探听他一个小孩哪里弄到那么多银子去抓药,尊重每个人的秘密,这是赵力的温柔之处。
他告诉方喻同,若是找不到地方煎药,可以去他家。
他老母亲常年卧榻,日日都要煎药,所以并不会引人生疑。
方喻同谢过赵力,又问了问难民大营的情况。
赵力直叹气道每日都要死不少人,还是老样子。
也庆幸阿桂她们逃了出来,不然在里头迟早要被磋磨死。
听得没发现他们逃走的消息,方喻同心头放松不少。
回到客栈里,阿桂还没睡,脸上满是焦急的模样,在等着他。
方喻同快步走到床边,宝贝似的拿出那张方子,漆黑眸子里满是亮光。
“阿桂,拿到了方子,等我明日去抓了药,就去赵大人家里熬药,他已经打点过了,正好他家就在这一片的巷子里,近得很。”
阿桂盯着他说得兴奋的模样,月光透过窗牖落下来。
照着他俊秀生动的面庞,也映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
她的眼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忽而轻声道:“小同,谢谢你。”
方喻同怔了片刻,扭过头,似是有些害臊,不自觉地攥紧手下的衾被说道:“不用谢。”
半晌,他又看向阿桂,郑重其事地说道:“阿桂,我们以后,都不许再说谢谢二字。”
他们同生共死,才不要这么生分。
阿桂微微一愣,看向他执拗而认真的眸子,而后笑道:“好,那我以后就不客套了。”
方喻同点点头,板着小脸像模像样地说道:“是该这样。”
阿桂笑容更深一些,眸底却是困意难掩。
方喻同敏锐地捕捉到,立刻将她的被角掖了掖,“你快些睡,明日我早起去给你熬药。你起晚一些,醒来刚好喝药。”
“嗯。”阿桂轻声应了,随口道:“谢——”
刚说一半,忽然被方喻同一瞪。
她连忙收声,弯起眸子道:“抱歉,差点忘了。”
“......”
方喻同沉默半晌,眸色深深补充道,“也不许说抱歉。”
阿桂:......
这一晚,阿桂醒着。
方喻同没有偷偷钻她被窝里睡,另外找掌柜的要了新的褥子和衾被,在她床前打了地铺。
第二日他又在天色刚亮的时候醒了。
这次,看着外头雾蒙蒙的白光,他明白不是他的身体里住了一只会打鸣的公鸡。
而是他现在,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方喻同蹑手蹑脚起来,生怕吵醒阿桂。
简单梳洗过后便赶忙出去买药,城中医馆有许多家。
他不敢露富,只好先去钱庄将银票换成碎银,再将方子上的药都拆散开来,东家买几样,西家买几样。
几乎跑遍了整个苏安城。
幸好大清早的,街上行人都在各奔生计地忙活着,并未注意他。
买完药后,方喻同回到福如客栈门前,循着昨晚赵力教他的路线,找到了赵力家。
门口挂着几串红椒,正是赵力给他的记号。
赵力昨夜回了趟家,早就知会了他的家人。
所以方喻同敲门的时候,赵力他媳妇儿就笑容满面地过来开门了。
见到赵力媳妇儿,方喻同一愣,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终于知道为何当时赵力要揍他。
方喻同礼貌地喊了声大婶。
妇人眼角满是细纹,笑着带方喻同进门,“这孩子长得真俊!听说你是给你姐熬药的?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呐......”
方喻同忽然道:“不是我姐,赵大人不大清楚状况。”
“不过,我们俩感情确实很好。”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得十分认真。
......
就这样,方喻同开始忙碌起来。
每日都起得和鸡一样早,去赵家煎药,将一日三顿地都熬好,盛在竹筒里带回客栈。
早上带回来的还热乎着,阿桂醒时便能喝。
剩下的也只需将竹筒泡在滚烫热水里一番,便能温热入口。
阿桂喝药很乖。
方喻同闻着都苦得直拧眉的药,她喝下去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方喻同在路上买好的蜜饯没了用处,提前准备好要哄她喝药的话也憋回了肚子里。
他不由有些挫败,奇怪地看着她,嘀咕道:“你怎么都不怕苦的?”
“人怎么可能不怕苦。”阿桂轻笑着,擦掉嘴角的药渍,“只是若能活下去,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方喻同微抿起唇角,又听到阿桂说道:“而且,这药是你费尽心思给我弄来的,为了你,我也不可浪费一滴。”
她说这话倒确实是有感而发。
二百两银票,换了她,想破脑袋都不知该如何去弄。
着实珍贵无比。
方喻同听着这话,唇角亦抿得更深。
好似满屋子的药味闻着,都成了甜的。
每日虽忙,却算不得多累。
比起逃难时,比起在难民营,都好上许多。
方子上的药一共开了七服,只消喝七日,便能药到病除。
说起来阿桂染上这瘟病,倒是她刚发病人事不省的第一日最为凶险。
后来方喻同喂了她血喝。
再后来方喻同又给她弄来了价值百两的药。
她的病一日比一日好。
肌肤没有溃烂,咳嗽也很快便不再犯,直到最后,体温也恢复了正常,脸颊和唇色也都回到了从前。
方喻同很是高兴,最后一日去赵家给阿桂煎药,他脚步轻快,脸色从容。
而这次敲门,竟是赵力来开的门。
赵力是他们的恩人,方喻同见到他立马笑道,“赵大人,您今日怎的回家了?”
可赵力却脸色凝重,将他拉进院内,小声道:“你快些熬完药,回去带阿桂离开客栈!”
“离开?”方喻同也立刻警惕起来,“赵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想离开,可出城需要的那小木牌,听说得拿着户籍去官府领。”
他无奈地抿了抿唇,作为入城刚登记过户籍的难民,一去岂不是漏了陷?
赵力微叹一口气,快速说道:“这些日子除了你们,还有一些难民也逃走了,我原本还未发觉,但昨日统领大人心血来潮,拿着名册清点人数,发觉少了二十来人。你和阿桂,也被查出来了。”
方喻同呼吸一滞,“那他已派了官兵追捕我们?”
“是。”赵力无奈摇头,“但他不敢声张,毕竟逃走的这些都是没得瘟病的,他若是大肆抓捕,未免落人口舌。所以这些日子街上的官兵会多起来,你和阿桂定要小心。”
方喻同咬咬唇,纠结道:“那赵大人可有让我们出城的法子?”
赵力摸着下巴说道:“今日午后守城的是我兄弟,你带上阿桂,我午时三刻在城门口的赵记小面馆等你们。”
方喻同大喜过望,垂首道:“赵大人多番照顾我们,救命之恩,以后定当相报!”
赵力无所谓地摆摆手,“这些虚话倒不必说,你小子以后出息了,多请我喝几顿好酒便是!行了快些去吧,煎完药便回客栈,早做准备。”
“是。”方喻同眸色沉下来,快步走到煎药的炉子旁。
背影单薄,心事重重。
……
方喻同煎好药回客栈的一路,着实遇到了好几拨官兵。
幸好他眼疾手快又灵活,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客栈里。
他推开门,阿桂正在给他缝补裤脚上前几日躲避官兵时不小心划破的口子。
方喻同连忙走过去,不乐意地扯过来,“谁要你帮我缝的?”
阿桂看着他气急败坏耳根微红的样子,抿唇轻笑,“只是替你缝裤脚而已,你还害臊了不成?”
方喻同别开头,“才没有。”
阿桂和他相处多日,自然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别扭。
她抿着唇,弯起眸子看他,没有戳破。
方喻同回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琥珀眼眸,故意板起脸道:“你还未全好,这种缝缝补补的事儿就不要做了。”
随后,他将竹筒放到阿桂面前,“快些喝药吧,喝完咱们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阿桂眼底的笑意褪去,坐直身子,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方喻同无奈地将赵力同他说的话和阿桂重复了一遍,嘟囔道:“那统领大人脑子真有病,咱们又不是病民,非要抓我们回去作甚?”
阿桂叹口气,将竹筒对着嘴边,一股脑全灌下去。
舌尖苦得发麻,她却神色轻淡地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或许是怕像我这种得了瘟病却不自知的人到了苏安城里,害其他百姓也染上吧。”
“你没有害人。”方喻同目光执拗地看向阿桂,“是他害了你才对!”
“......若不是非要我们去那劳什子难民营,你又如何会接触到染了瘟病的难民,又如何会染上瘟病?”
方喻同恨得牙痒。
他和阿桂受的许多苦,本是可以避开的。
阿桂无奈地摇摇头,“时也命也,罢......不说这些,我们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算起来,在这客栈的七八日,倒是两人这一路上最好的几日。
虽然也提心吊胆担心着官兵找上门,但不必风雨兼程的赶路,也没有束缚在难民营的磋磨。
这几日平淡许多,也自由许多。
两人得了闲便说说话解解闷。
这是他们失去亲人之后,过得最快乐自在的几日。
……
离开之前,再次不舍地看了眼清理干净的屋子,两人沉默着挎上新准备好的包袱,离开了福如客栈。
去城门的路上,又遇到了两拨官兵。
幸好方喻同已有了经验,拉着阿桂东躲西藏,避开了官兵的搜寻。
阿桂这还是病好后第一回出来,在房中闷了几日,原本就有些沉郁,再加上被官兵们一吓,手心沁出一片濡湿。
方喻同正紧张地牵着阿桂的手心,渐渐也感觉到,回头看她。
阿桂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手,“我擦擦。”
可方喻同却没松手,握得紧紧的,反而朝她咧嘴笑道:“你不必害臊,我头一回差点撞上官兵时,也是如此。”
这小孩,真记仇。
她方才说他害臊,这会儿立刻还回来了。
阿桂咬着唇角,忽然想到什么,眸底带着狡黠的笑意看他,“我记得我昏睡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我耳边说话。”
方喻同眼皮子一跳,故作冷静地看着外头官兵走了没有。
后脑勺对着阿桂道:“我说了什么?我倒不记得了。”
“我可记得。”阿桂捏着他的手心,笑道,“你说若我醒来,你便乖乖叫我阿姐。”
“......”方喻同摸了摸鼻尖,抬头望天,“我竟说过这样的话?阿桂,这大抵是你当时在做梦吧。”
“怎么会呢?”阿桂撇撇嘴,促狭地看着他,“你还说你以后都听我的话。我让你向东你绝不往西。”
“......”方喻同忽然拉着她往外走,顾左右而言他道,“阿桂你走快些,午时三刻,莫迟到了。”
阿桂抿起唇角,跟在他身后。
盯着方喻同发红的耳朵根,她敢确信他着实说过这些话。
不然他的耳朵为何这样红?
只要戳中了他害臊的地方,他就会耳朵红。
阿桂再了解他不过。
可阿桂不知道,方喻同耳红的不是因为她听到他说要喊她阿姐,也不是他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听她的话。
而是他忽然联想到,若她能听到他说的话,那么那晚他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感觉到呢......
想着想着,方喻同便觉得耳尖滚烫,脸上也火辣辣的。
比阿桂扇他巴掌的时候,还要火辣。
她应该还不知道,也不会扇他吧......
得小心些。
方喻同警醒着,和阿桂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
可这次,竟远远就瞧见了许多官兵都扎堆站着,神色郑重,仿佛比平日城门口驻守的阵仗大多了,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两人皆是呼吸一紧,想躲起来。
可这时身后又忽然传来了马蹄哒哒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不可一世的统领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桂她们看到高娄的同时,他也看到了他们。
正是名册上逃走了的两个小孩!
高娄远远看到,便立刻一夹马腹阿桂两人飞奔而来,同时高声喝道:“抓住他们!那俩小孩染了瘟病!是从难民营逃出来的!”
阿桂和方喻同立在长街中央,两头都是官兵,前后左右都是行人,两侧没有小巷只有铺面。
当真是无处可逃,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