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喻同将阿桂拉到了人少的街角,才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阿桂看了一眼不远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无奈道:“好不容易快排到了,你拉我出来作甚?桃符还未买呢。”
“我也能写的。”方喻同鼓起腮帮子,轻哼一声,指着身前的空地道,“阿姐,不如我们也在这儿摆个字摊罢。”
阿桂抬了抬剪水般的琥珀眸子,讶然道:“你也会写桃符?”
“我自然是会的。”方喻同说得十分自信且笃定。
一点儿都不虚。
不知为何,瞧着他这自信满满的神情,阿桂却眉心微跳。
她左右看了眼,轻声劝他道:“摆字摊可不是这般轻轻松松说一句就能摆出来的,你哪儿来的桌椅板凳,哪儿来的笔墨纸砚?这都得提前备好,还有那一摞摞的空白桃木板,也得备好才行。”
方喻同无谓道:“去买不就成了?”
阿桂不好意思打击他。
她怕他写的桃符一个都卖不出去,那不是反倒要亏本么?
她只好拉了拉方喻同的衣袖,劝道:“今日已经有些晚了。这样,我们先买两块空白桃木板家去,上回我给你买的笔墨纸砚就在家中,你先写两个,若真想要摆字摊,明儿来也成。”
方喻同轻易被她哄住,点头答应。
回了小院,陈爷爷正在乐呵呵地给他种的小菜地浇水。
阿桂她们还没来嘉宁城时,他就已经种下了一片萝卜苗,如今已经都已经长成了一个个可爱玲珑的小脆萝卜,带点儿青色,偶尔拔两个出来拌着吃,爽爽脆脆的很利口。
“......”见到两人买了空桃符回来,陈爷爷疑惑道:“怎的买了空的回来?上头的字儿呢?”
“我来写,陈爷爷您就等着瞧好吧!”方喻同自信地挑了挑眉梢,拎着空桃符飞快地进了正屋。
磨墨,提笔,迫不及待。
阿桂还是头一回见他写字,瞧着他眉眼间认真专注的神情,倒是有那么点像模像样了。
她带着笑意,看着他用笔尖润了润墨,然后在桃木板上神色郑重小心地落笔。
左书神荼、右书郁垒。
很快便写成了。
各家各户的桃符上都写的是这四个字。
方喻同每年都写,熟练得行云流水。
阿桂能认字,却不太懂字,但她知道,方喻同这字虽然不错,可因为年纪小,笔力到底不够,少了几分“魂”在里头。
起码没有晏山长随意写的那一排字好,也没有她三叔的字好。
甚至...似乎也有些比不过刚刚长街上那个被大家簇拥着写桃符的翩翩少年郎。
这若去摆字摊儿,估摸着得赔本。
“......”阿桂没敢告诉方喻同,因为他的手小,所以虽然他挡着她的眼睛,但她还是看到了那个少年郎以及他写好的桃符。
此刻她垂下眼,有点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方喻同已经放下了毛笔,半弯下腰探着脑袋,仍旧重新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带着希冀的眼神问道:“阿姐,你觉得这桃符如何?”
“挺漂亮的。”阿桂弯了弯唇,错开身子,将他写好的桃符钉到了大门两边,又后退几步欣赏着,“小同写的,无论如何都好看。”
她哄小孩的语气说着。
方喻同没听出来,立刻翘起嘴角,满心期待地说道:“那明日,我们就去摆字摊儿!一对桃符能卖十文,那卖十对就能赚一百文!卖一百对就是......”
方喻同掰着指头数着。
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一副发财了的小财迷模样。
阿桂不忍心打击他,只好说道:“可你还未入嘉宁书院,那青灰色的衣袍也没有,如何证明你是嘉宁书院的学生?”
“难不成非要是嘉宁书院的学生才能在那儿摆字摊么?”方喻同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没当回事,反而扭过头和陈爷爷说道,“明儿我和阿姐去摆字摊!等卖了钱,就能多买些肉回来吃!”
“......”阿桂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同,我瞧着那字摊还是莫摆了吧,万一无人问津,岂不是会赔本?”
“阿姐,你这是觉得我的桃符写得不好么?”方喻同原本还欣喜的神色忽然淡下来,黑瞳幽幽地看着阿桂。
阿桂抚了抚袖口,轻声安慰道:“你如今还小,若能进书院认真学几年,定会写得和刚刚那位少年郎一样好。”
方才那位,听说是嘉宁书院每回月考、大考都拿优等的学生,一等一的厉害。
阿桂说方喻同以后会和他一样,若他人听了定会开怀。
可方喻同听了反倒不高兴。
闷哼一声,皱起眉道:“阿姐是觉得他比我好?”
阿桂叹口气,无奈道:“你哪儿来那么多比较?”
她伸手,想揉揉他脑袋,可他却头一扭,直接跑开了。
不知躲哪儿生闷气去了。
阿桂无奈地看着陈爷爷,抱怨道:“瞧瞧他这小孩,脾气倔得很。怎就心气儿这般高?人家就是写得比他好,我还没直说呢,他倒先生气了。”
陈爷爷在旁边看着,轻笑着拎起水瓢继续浇水,道:“这孩子啊,不是心气儿高,是心眼儿小。他见不得你夸旁人,小觑了他。”
阿桂失笑,望着方喻同跑走的方向,摇了摇头。
......
转眼,除夕到了。
今日仍然要卖豆腐。
不过是方喻同独自担着竹合出去卖。
阿桂在家,早早备起了年夜饭。
除夕夜只有他们三人过,未免显得冷清,便邀了更冷清的林家母子,除夕一块宴饮。
所以阿桂需要准备的就更多些。
幸好林母带了不少东西来帮忙。
诸如撒佛花、兰芽、胡桃以及马牙菜、胶牙糖这类的时蔬坚果都是她带过来的。
她也知道阿桂她们比她林家还穷一些。
林家的小孩叫林常,也是十岁。
也跟着林母过来帮忙,他小小年纪比方喻同手脚麻利许多,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阿桂很少听到他说话。
许是自幼丧父,跟着寡母一直艰难长大的关系。
听说他酷爱读书,平日里不帮着家里干活的时候,都会去学堂外听私塾先生讲课,自个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他天赋也不错,凭着自个儿考了几年嘉宁书院,在最后一年里居然也考上了。
这一顿年夜饭,因着两家都穷,所以一起凑了银钱买了鸡鸭鱼肉上桌。
也就过年才能吃得这样丰盛,所以阿桂牟足了劲儿将它们做得更美味,试这些买肉的银钱不白花。
鸭买的是野鸭。
阿桂将鸭子切了厚片,再放到秋油里郁过一番,就用两片水鹅梨夹住放到锅里蒸。
鸭子的鲜和梨子的甜随着蒸气融到一块,才蒸到一半便熏得整个灶屋都鲜香无比。
鱼买的是鲫鱼。
将它煎熟后,放些没卖完的豆腐进去,再将调好的酱、水、葱和酒一块加进去,煮至沸腾。
汤变成漂亮的乳白色,那醇厚的香味也就飘出来了。
鸡买的是便宜的小雏鸡。
洗净后剁成小方块后用秋油和酒拌着,等到其他菜做好后,便放到滚油里连着灼三圈儿。
再洒些醋、酒、粉纤和葱花,那细嫩多汁的味道就全被勾了出来。
林母又帮着阿桂一道做了些素菜。
家中豆腐最多,便有芙蓉豆腐、冻豆腐、虾油豆腐、豆腐皮好几道。
阿桂手艺再好,可这豆腐却是做腻了。
唯独林母不断在旁夸着,说这豆腐做得她闻着就饿了。
又炒了些豆芽、瓢儿菜、芋煨白菜之类。
这年夜饭也就算齐了。
不算多丰盛,但已是阿桂能咬咬牙花掉的所有银钱买来的。
夜色将至,正屋里点着灯。
大家在桌旁围了一圈儿,底下烧着炭盆,也算温暖团圆。
阿桂瞧着这一桌子和她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想到去年在二叔二婶家的那个除夕夜,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方喻同这两日还和她有些闹别扭的。
不经意间抬眸瞥见她眼尾泛红,立刻夹了个小鸡腿放到她碗里,默不作声。
阿桂原本就没和他置气,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何含义,忙将小鸡腿夹回他碗里。
“鸡腿是小孩吃的,给你吃。”
方喻同唇角悄悄勾起,正要夹起小鸡腿送到嘴边。
又看到阿桂笑着将另一个小鸡腿夹到了林常的碗里。
她说:“小常,你也是小孩,吃个鸡腿。开了春你和小同去了书院,要多多互相关照,可晓得?”
林常腼腆地点点头,却红着耳朵十分贴心孝顺地把小鸡腿夹到了他娘碗里。
“娘,你吃。”
这让来让去的鸡腿,不由让阿桂唇角勾起笑意。
下一瞬,她的碗里也多了只小鸡腿。
是方喻同冷着脸扔过来的。
他哼道:“我不是小孩,我才不吃鸡腿。”
不知道他又闹什么脾气。
阿桂没辙,只好给他夹了一片最软最嫩的鱼肚皮肉,“好,你吃鱼,大过年的不许闹脾气,好好吃饭。”
方喻同闷闷扒了两口饭,没再闹。
阿桂见他总算听话,端起小杯道:“大家一块喝一口吧,能聚在一起团年也不容易。”
大家都点点头。
端起手边的小杯。
里头装的是青梅子酒,从南角楼内街的老成家兑的。
酒味很淡,小孩吃一杯也不会醉。
阿桂举杯,温声道:“愿来年,顿顿能吃肉。”
她说得十分直白,这亦是她最简单的心愿。
若能顿顿都吃上肉,就说明这日子已经渐渐好起来了。
林母也笑起来,眼角细纹丛生,却无比温柔地说道:“愿小常和小同去了嘉宁书院能一切平安。”
陈爷爷举着小杯补充道:“愿大家都一切平安。”
轮到林常,他却小脸微红,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喻同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道:“愿我阿姐所愿,一切成真。”
阿桂因他这句话,眸底笑容渐深。
这小孩,没白养他,白疼他。
......
吃过年夜饭,便要守岁烛。
林母带着林常回家守岁,小院越发安静下来。
阿桂、方喻同和陈爷爷围坐在炭火盆旁,火光映得浑身都暖暖的,不免有些困意。
寻常人家都会摆满一桌的消夜果,如澄沙团、蜜酥、十般糖等。
但阿桂舍不得买,就只放了些小年夜吃剩的糖瓜儿和豆腐花儿在桌案上。
其他一应赌.博戏玩之类的物什也未添置。
守在火盆前,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未免有些冷清。
陈爷爷提议道:“听说今日桥舟夜市上要放烟火,不如你们去瞧瞧?”
“陈爷爷也一道去?”阿桂邀道。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挪不动了,就在这屋中守着岁烛便是。你们俩去,回来同我说说,听听也就过瘾了。”陈爷爷摆着手,将他们二人送出去。
阿桂裹了裹身上的小袄,侧头看向方喻同,“你想去么?”
方喻同淡声道:“阿姐去,我便去。”
......
最终还是决定去那桥舟夜市看看。
虽然离这儿有些远,要走小半个时辰。
但这几日也曾听嘉宁城的百姓说过以往过年时那儿的盛况,阿桂着实也有些动心。
再怎么成熟懂事,她还是女孩子家。
对烟火一类的绚烂景事,免不了俗地喜欢。
寒风冷夜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
悬在门头,映得街上红艳艳的一片连着一片,很是喜庆。
除了阿桂她俩,亦有不少去夜市看烟火的。
两人一路同行说着话,也不算冷清孤独。
只是一直顶着寒风走,快到夜市的时候,鼻子都冻出了一抹通红。
阿桂浑然不觉,隔着老远就瞧见一簇烟火升向夜空,忍不住欢喜地拉着方喻同,“你瞧!那烟火真好看啊!”
阿桂这辈子,只看过一次烟火。
还是她六岁前,爹娘尚在的时候带她去瞧的。
记忆已经模糊。
如今是第二回,清晰绚烂地绽放在眼前,自然有些兴奋。
难以自控。
方喻同没看烟火,反而侧头看着她。
漆黑的瞳眸里,侧映着那簇转瞬即逝的烟火。
阿桂只高兴了一小会儿,等那烟火燃尽,夜空再次归于沉寂幽暗。
她叹了口气,闷声道:“烟火实在燃得太快,还未看仔细,就没了。”
方喻同指指前头,“不如去前面看看,指不定有那种能燃很久很久的烟火。”
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还不算什么。
前头才是嘉宁城赫赫有名的桥舟夜市。
如其名一般,这夜市在断了一半的石桥末端,由许多船连成一片而成。
阿桂弯唇道:“好啊,不过你要小心些。”
这儿的船虽固定着,但却都在湖中。
稍有不慎,便容易落水。
方喻同听阿桂这样一叮嘱,点点头,然后伸手牵住了阿桂。
“阿姐,你牵着我,若我绊着,你能拉我一把。”
阿桂笑道:“你倒是惜命。行,我会拉着你的,咱们过去瞧瞧。”
许多百姓都带了烟火爆竹来这儿放。
虽在船上,但四周都是湖水,也不容易烧着。
阿桂头一回像个小孩一般,东瞧瞧,西看看,同方喻同津津乐道。
“你瞧,这烟火像兔子。”
“你瞧,那烟火像不像月季花?”
方喻同被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到处晃悠。
两人虽没钱买烟火,但却过足了眼瘾。
只是转了一圈,阿桂仍没看到那种可以放很久的烟火,不由有些失望。
“难怪都说烟火易冷,都还未看得仔细就熄了。”
方喻同微皱起眉,好像确实如阿桂所说。
这些烟火,也太不争气了一些。
阿桂抬头望天,憧憬道:“我听爹说,京城过年的时候,皇宫门前也会放烟火,经久不绝。”
方喻同认真听着,轻嗯一声。
“你说,会放一整夜吗?”阿桂轻声问着,像是再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今夜,像是被烟火勾出了许多天性。
话有些多。
方喻同侧头看她,漆黑瞳眸映着夜空里零星几朵烟火,认真点头道:“应该会的,以后我们一起去瞧。”
阿桂想到什么,弯了弯眸子,“好啊,应当会很好看,咱们一定要去看看。”
方喻同也跟着弯起唇角,凝视着她弯起的眸子。
她正抬头看着夜空,烟火冉冉升起,一瞬爆开,璀璨夺目的光芒划满天际。
夜空被照得恍若白昼,也映得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灿灿夺目。
以前村里不兴放烟火,只放爆竹。
所以这是方喻同第一次看到烟火,却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好看。
只是阿桂喜欢,他也就耐着性子跟着转而已。
可现在。
他忽然又觉得。
其实烟火,也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