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转眼就开了春。
方喻同穿着阿桂亲手给他做的新衣裳鞋袜,背着阿桂一竹一篾亲手给他做的新书筐,去了嘉宁书院。
阿桂闲下来,瞧着天儿冷,想到一门生计。
从前,她爹所在的田庄是享誉京城的酒庄。
尤其她爹,酿得一手好酒,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不少。
嘉宁城的酒,加的都是些花儿果儿,味太淡,不够浓烈。
她想着,趁如今气候还未回温,真适合酿酒。
过了个年,采办年货、给大家添新衣这些都没少花银子。
卖豆腐赚得少,如今阿桂手里头只剩了二两银子。
她全拿去买了酿酒的材料。
酒曲买的是现成的。
她盘算着,等城外野菊花开了,买些嫩玉米粒回来,自个儿再做些酒曲。
阿桂有自信,她亲手做的酒曲比如今嘉宁城能买到的酒曲都要好。
可如今,只能将就着用。
酒曲买回来后,要放在取来的水里泡上三日。
幸好如今天儿冷,取来的水可以直接泡酒曲。
若是暖和之后,要将取来的水烧开再晾凉才能泡,麻烦许多。
三日后,用绢纸将酒曲泡出来的汁儿过滤一番,捏成酒曲砖,就便可以开始发酵了。
浸曲和发酵都很有讲究,尤其是这时辰把控,既分季节,也看水温。
幸好阿桂她爹教过她这些,不然自个儿慢慢试,不知要做出多少难喝的酒来。
有了整个酒庄的经验,她轻轻松松便一步到位。
发酵是个力气活儿。
要将晒好的麦秸在地上铺开厚厚的一层,再把酒曲砖放到麦秸上头。
一层麦秸,一层酒曲砖地堆起来。
摞得高高的。
陈爷爷也帮着阿桂一块弄。
过了几日,酒曲发酵好了,院子里便有了很浓的酒香味。
陈爷爷年轻时是个好酒之人,笑说他闻着都有些馋了。
阿桂笑着说等酒酿好了,让他喝第一口。
不过,也只能喝一小口。
他如今年迈,若是喝酒,身子遭不住。
又过了几日。
院子里的酒香味又变淡了。
陈爷爷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阿桂却告诉他,这是酒曲已经发酵好了。
全取出来,便能和米糠一块搅拌。
只是这搅拌过程特别重要。
出酒的多少,酒的好坏,都在这一步里。
阿桂将酒料团全部拍散,将米糠拌进去。
刚取出来的酒料又黏又湿,很是费力。
她认真仔细地拌了小半日,手酸麻得抬不起来,才作罢。
她爹曾告诉她,这一步搅得越均匀,到时候出的酒就能越多越好。
所以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全部拌好后,再将酒料全倒到酒蒸里。
酒蒸摆在灶上,在上头再摆着个草圈。
草圈上放着口天锅。
这便是阿桂用来蒸酒的家伙什。
天锅里放着凉水,当酒蒸里的热气冒上去,遇着天锅的冷锅底,便会凝成酒液,渗进草圈里。
等草圈吸满了酒液,那草圈冒出来的草绳头便开始滴酒了。
这也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
因那天锅里的凉水要不停的换,若是热了,蒸出来的酒便全成了酒气散掉。
灶上的火也不能太旺,只能中火慢慢烧着。
所以需要时刻盯着。
忙活了大半月的阿桂将一个个酒坛都装满,盖上红布。
这酒,总算是酿了出来。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渐渐,她酿的酒在嘉宁城和诸多酒坊相比,也有了一席之地。
供不应求。
不适合酿酒的时候,或是酿酒闲下来时,阿桂也没松泛。
她早上出去卖豆腐,旁的时辰里,又做起了林母给她介绍的一些在家缝补修剪的活儿。
她的绣工好,精致又熨帖,样式别出心裁。
有人请她裁制过衣裳被褥后,就再不能忘。
每回都请她。
于是她缝补绣剪的活儿也日渐多了起来。
酿酒、豆腐、缝补。
阿桂忙得不可开交,虽累得够呛,但她不怕累。
日子眼见着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方喻同在书院也过得不错,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给假,能见他回来。
书院伙食不错,每回再见他,都惊觉他的身高肉眼可见的往上窜了一大截儿。
转眼,过了四年。
他的身形日渐修长挺拔,超过了阿桂大半个头。
她站他跟前,才到他肩膀。
再也不能肆意地揉他脑袋。
除这一点阿桂有些可惜之外,其他都十分欣慰且满意。
这日。
春风拂柳,嘉宁城的一片绿意复苏,从沉钝湿冷的冬天里醒来。
阿桂又在南角楼外街巷口卖豆腐。
她刚过了十七岁的时辰,如今也算大姑娘了。
如今她脸蛋儿都已长开,从含苞待放到了怒放枝头的时节。
细眉软眼,娉婷袅娜。
站在那儿便像是一幅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画儿。
只哭笑不得的是,她年岁渐长,力气却仍和十二岁的时候没差。
每日只能担六合出来,不走街转巷,就在巷口卖。
陈爷爷做的豆腐细嫩爽口,附近的街巷邻居都知。
若想买的,便会来这儿巷口等着。
不过,来这儿买豆腐的少年郎居多。
心思到底是在豆腐上,还是在什么旁的地方。
明眼人都知。
快到清明。
方喻同得了假,迫不及待地下了山。
林常先回了家,他却轻车熟路地来了南角楼街巷口。
想接阿桂一块回去。
远远就看到阿桂站在那儿与人说着话。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含着水雾,藏着风光,美得惊心动魄。
眼波流转间,更显清绝而脱俗的美感。
即使她站在闹市熙攘的巷口,也不消减半分。
路过的少年郎,目光总是似有若无的从她脸上、身上划过。
颇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脸红耳热。
方喻同目光微沉,漆黑瞳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快步走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站在阿桂跟前买豆腐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十里八街很有名的纨绔。
他的视线火辣,在阿桂脸上来回逡巡。
方喻同听到他调笑着问她,“小娘子,你这豆腐是怎么做的?好嫩啊!”
阿桂眉心微皱,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那少年郎又打着扇子问道:“只是不知道这豆腐有没有你的脸蛋儿嫩?若你肯让我摸一把,比较比较,你这几合豆腐我全要了!”
“哦,不不不,不止这些,今后你的豆腐,我也全都买了,你直接送去我府上就是!”他微微一笑,扇子一摇,自以为风流倜傥。
这样的事,阿桂经历过不止一回。
她紧紧攥着指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
正要发作,眼前却投下一片阴影。
熟悉的身影挡在她身前,将那纨绔少年郎推了一把,冷声道:“我方家的豆腐,你不配买!”
“嘿!你这小子!”那少年郎踉跄一下,瞪眼看过来。
方喻同却已经弯腰提起盛豆腐的竹合,另一只手攥着阿桂细白的手腕离开。
阿桂望着他沉默的后脑勺,似乎能想象到他冷冷的眸光,还要他马上要说的话。
果然,转过一条街巷。
四周安静下来。
方喻同忽然回头,淡淡的眼风扫过来,扣着她的手腕质问道:“阿姐,你明明答应过我,以后不再出来卖豆腐的。”
阿桂嘴唇微抿,无奈道:“我若不出来,陈爷爷就要出来,你舍得他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在这儿叫卖?”
方喻同闷声道:“那叫陈爷爷也不要出来就是。”
“做的豆腐怎么办?”
“不做了。”
“……”阿桂踮起脚,揉揉他的脑袋,“你这小孩,都十四了,怎的还是这般天真?”
“我不是小孩了。”方喻同手一拨,轻轻松松把阿桂摁下来,“我说真的,陈爷爷年纪大了,叫他别再日日点豆腐了,多辛苦。”
阿桂轻叹一口气,“我自然也心疼他,可他...你知道的,若不让他做点儿什么,就胡思乱想,担心给我们添麻烦...我是劝不动他了,要不你待会儿试试?”
“嗯。”方喻同轻声应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绣银线的钱袋子,放到阿桂手心里。
“这是什么?”阿桂垂眸打量,疑惑道。
“养家。”方喻同勾起唇角,总算有了笑意。
阿桂还没来得及细看,手腕又被方喻同攥住,被他拉着跑起来。
“你慢点儿!”阿桂不知他又耍什么疯,却挣不脱他,只好提着裙摆和他一块跑。
两人脚步轻快翩跹,穿梭在这一片长长短短的巷子里。
很快就回了小院。
陈爷爷听到动静,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的褶子全笑得叠起来。
“小同回来了啊!这是放的清明假?”
“是啊,陈爷爷,我们刚大考完,我又拿了优等,得了五两银子。”方喻同倒了杯温水,润了润嗓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陈爷爷笑容更深,称赞道:“好!好啊!我们家小同可真有出息!”
阿桂弯腰蹲在旁边清理着豆腐竹合,也翘起唇角夸道:“小同着实聪明,入了嘉宁书院后,这优等的赏银可没少拿。”
方喻同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眉眼俊秀,笑起来更显清逸,“这么多赏银,不拿白不拿。”
阿桂想了想,问道:“过了清明,是否就要举办院试了?”
院试是各省学政举办的,三年内只有两次,各地童生都能参加,中者即成了秀才。
方喻同在书院整整学了三年,便学完了旁的学生从六岁到十三岁学完的诸科,考上了童生。
但十三岁的童生,在嘉宁书院一抓一大把,并不引人瞩目。
不过,他若能以十四岁的年纪中了秀才,那便能在嘉宁书院冒尖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