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望着他那漆黑的双瞳,忽然心头一跳,别开眼,轻声道:“书中自然是有黄金屋的,等你当了大官,不就有了?”
“当官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平头百姓轻松自在。”方喻同不屑地勾了勾唇,眸底带着嗤意,倒真是视利禄为浮云的模样,“黄金屋我也不需要,人生在世,所求太多如浮云,浮云反倒遮人眼。我只求有几个银元宝,能养家糊口就成。”
阿桂被他逗笑,嫩白干净的脸颊因为那丝笑容,又多了几分艳丽。
她道:“你小小年纪,怎跟勘破俗世的老人家似的?陈爷爷都没你这般感慨。”
“倒也不是无欲无求。”方喻同忽而笑了笑,少年清隽的眉眼生动起来,“阿姐,你不是还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么?我怎的也未曾见过?不过有日读书倦了,梦里倒是见过,偏又模糊得很。阿姐,你猜我瞧着那模样像谁?”
阿桂哪管他瞧见了谁。
只是这□□里说他做的梦,也不害臊。
她红着脸,啐他一口,扣着他的胳膊说道:“莫要再胡说了,叫人听了笑话。”
方喻同促狭的目光从阿桂羞得似泛了红霞的脸颊上划过。
悄悄勾唇。
阿姐真是不禁逗呢。
他染墨似的黑瞳带着笑意,收了声。
这时,终于等到了人带他们进去。
姜府的亭台水榭一一从眼前转过,终于到了姜大小姐住的院子里。
方喻同虽年少,但到底是男子,不适合进姜大小姐的院子。
只能在院子不远处的小凉亭等着。
阿桂捧着她做好的绣品进了姜大小姐的院子,一路由仆妇带着去了正屋。
姜大小姐正翘首盼着,听到动静,迫不及待叫丫鬟挑了帘子站起来。
阿桂这也是头一回与富贵人家的小姐直接打交道。
没想到姜大小姐脾气竟出奇的好,温柔似水,一点儿都不颐指气使,反倒笑脸迎人的。
阿桂将绣品递上,姜大小姐命身边丫鬟全摆开来,一一验过,温声笑道:“小娘子真真儿是心灵手巧,这样精巧别致的绣工,完全不像是嘉宁城的这些绣娘能比的,倒有些...像京城旧时流行的花样儿。”
阿桂讶然地看向姜大小姐,她正盈盈笑着,杏眼桃腮,巧笑倩兮。
“没想到姜大小姐也对京城的绣法也如此了解。”阿桂弯弯唇角,轻声回道,“我都是跟我娘学的,她是京城里长大的。”
“哦?那小娘子是举家迁来了嘉宁城?”
“此事倒说来话长。”阿桂微抿起唇,却没再往下说,反而说道,“姜大小姐,我阿弟还在外头等我,若您这儿再无旁的事了,那我便……”
姜大小姐何等聪慧,见阿桂别开眼,便识相地没再问。
她叫丫鬟搬了条软凳过来,“小娘子,你先坐着,我这倒还有一个活儿。”
“姜大小姐请说。”阿桂微微颔首,“您唤我阿桂便是。”
姜大小姐也道:“我叫姜淑鹞,你也不必与我这般客气,我瞧着你挺投缘的。”
她屏退了两边的仆妇和丫鬟,这才挨着阿桂的软凳坐下,轻声说道。
“阿桂,过两月我就得出嫁了,我想请你,帮我绣一件嫁衣。”
阿桂抿了抿唇,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姜淑鹞看在眼中,嘴角掠过暗藏无奈的笑意,“我知你觉得奇怪,咱们南国女子出嫁,嫁衣都该自个儿绣,祈祷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可我……我不喜欢那人,也不想嫁他,所以这绣嫁衣的吉祥寓意,我不稀得要。”
眼下之意,便是她宁肯出嫁后夫妻感情破裂,趁早和离。
阿桂望着姜淑鹞眸中的决绝,暗自心惊。
没料到姜大小姐瞧起来柔柔弱弱的,竟还有如此一面。
姜淑鹞提起要嫁的那人,只是稍皱了皱眉。
很快,面上又恢复了浅淡的笑容。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同阿桂轻声说道:“别看姜家富贵滔天,可要做姜家的女儿,可不是件轻省简单的事儿,许多身不由已,万般无可奈何,倒不如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自由自在。”
阿桂微怔,这些类似的话,仿佛方才她听方喻同也说过。
瞧着姜淑鹞疲倦的神色,阿桂点头应下来。
正要告辞,忽然外头传来有些吵闹的动静。
“少爷,大小姐在待客,您先在外面等等吧。”
“什么客人?我也进去瞧瞧,热闹热闹!”
“少爷,您莫要——”
丫鬟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就被人哐当一下推开了。
阿桂起身,没看门口,只朝姜淑鹞盈了盈身子,“姜大小姐,那我便先走了。”
“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来人忽然挡住了阿桂的去路,语调轻快,很有股阿桂见惯了的嘉宁城纨绔子弟的风范儿。
他抬眸朝姜淑鹞喊道,“阿姐,你可不厚道!认识这样的小美人儿,一直藏着不叫我知道。”
姜淑鹞冷着脸训斥他,可声音仍然轻飘飘的,便是在训人也柔声细语的。
“你尽胡说些什么?唐突了我的客人,你以后再莫来我这儿了。”
阿桂垂着眼,低着头,侧了侧身子从他身边走开,继续埋头往外走。
可很快,又听到后头那位纨绔少爷说道:“行啊阿姐,那我先走了,改明儿再来找你。”
听那脚步声,他竟追了上来。
阿桂轻蹙起眉尖,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浮上淡淡的恼意。
立刻加快了脚步,不想被他跟上。
姜淑鹞在后头细声喊道:“姜鸿斌,你给我过来!”
然而,很显然,这位纨绔少年根本不怕她,也不听她的。
反而快步并到了阿桂身边。
他侧着头,厚脸皮地问道:“这位小娘子,敢问你姓甚名谁,是哪个府上的?我在嘉宁城交友广泛,说不定与你兄长还认识呢!”
一上来就攀关系的。
阿桂卖豆腐时见过不少。
她脚步更快,几乎成了连走带跑似的小碎步。
下颚绷得死紧。
“小娘子,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姜鸿斌也跟着跑起来,看着她如遇洪水猛兽一般,急得连发髻上的簪子都颠歪了。
他忙追着喊道:“小娘子你慢点儿!这可都是石子路,要绊着摔着了,你就住在我们姜府养伤啊?”
阿桂被他说得心头窒息,狠狠回头剜他一眼。
比月色还美的眸子里水光流转,盈盈熠熠。
旋即,走得更快。
姜鸿斌被她这一瞪,傻愣在原地,捂着胸口,半晌没动。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袅娜娉婷,不可方物。
追上来的小厮急得脸色都变了,“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不会被吓傻了吧?”
“你才傻呢!”姜鸿斌赏了他一个爆栗,而后又痴痴望着阿桂走的方向,终于回过神来,“快!追上去!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小厮委屈道:“少爷,你又闻到春天的味道了吗?”
这都多少个了。
姜鸿斌回头睨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次完全不一样!”
“哪、哪不一样?”小厮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次的春天啊……”姜鸿斌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满园春色,昂起头颅道,“这次的春天啊!她!格!外!美!”
只可惜他还没得及追上去再欣赏欣赏自己的春天,就被赶过来的姜淑鹞揪住了耳朵。
提溜回祠堂里训话去了。
……
另一边,方喻同在小凉亭里等着,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些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正要抬步去寻阿桂,却见她提着裙摆朝他这儿快步走来。
因走得太快,额心沁出了些薄汗。
衬得面容愈发明艳,眸光也更显动人。
方喻同微微一愣,看了眼阿桂身后。
明明空无一物,怎似有狗在追她一般?
他连忙迎上去,惑道:“阿姐,你走这般快作甚?”
“无事,我们走吧。”阿桂脚步未停,拉着方喻同的袖口继续往外走。
方喻同心底疑惑更甚,又回头看了眼。
仍没看到个狗影。
……
出了姜府,阿桂总算松快一些。
方喻同反复问了她好几回,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咬了咬唇,只说没事。
免得叫他担心。
她走街串巷卖豆腐时,也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
比方才那姜鸿斌还要痴缠的少年郎都有,她也都应付了过来。
只是刚刚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她才心有不安,不敢多停留。
方喻同疑心重,目光仍旧来回在她身上逡巡着。
阿桂喉咙微紧,生怕他发现什么。
她被人缠着不打紧,最终她都有法子解决。
可若是被方喻同知道了,那事情才算真正麻烦起来。
他可不是个省事的。
阿桂微微懊恼,刚刚该更淡定一些,不叫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拽了拽方喻同,佯装淡定道:“你在瞧什么呢?还去不去坊市买书?”
方喻同黑瞳愈渐幽深,任她拉着往前走。
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我就是瞧瞧,我阿姐是不是被人动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被人动了?难不成姜大小姐那院子还是龙潭虎穴不成?”阿桂心头一跳,却打趣着说道。
努力不使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方喻同似笑非笑地勾起薄唇,仿佛被她逗笑了一般。
他抬起指尖,扶了扶阿桂头顶的竹簪子,轻飘飘地问道:“阿姐,你的簪子歪了,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阿桂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发簪。
他唇角勾得更深,像在开玩笑似的——
“阿姐,你别怕。若有人敢动你,只管告诉我。”
“就算只动了你的发簪,也告诉我。”
“我去弄他。”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时盛极。
又渐渐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