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恨不得化个草虫儿钻到墙缝里去。他拼命将头垂到最低,但耳朵却不由自主竖到最高,果然听见皇后拖长了语调唔了几声,似乎在犹豫,那语调一时高一时低,听得人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
“帝后同卧共起,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话,定有大臣要进谏的。”
“你我是夫妻,夫妻一道起居天经地义,谁敢多言,便赏他自己夫妻分居好了。”
哟,这人果然是长进了,都开始耍横不讲理了。皇后手中一直在忙,将最后一层纱带裹好,仔细打了一个结,将卷起的长裤拉下来理顺,这才舒了口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夫妻分居,不是正好便宜了小妾?兴许对大臣们来说还是美事一桩呢。”
皇帝扫了她一眼,她忙闪开视线,假装往旁边看风景:“你这房子太开阔了,这么大一间,空荡荡的,不像人住的寝宫,倒像个大佛堂。”
皇帝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这是小事,东侧间从前是隔成的三间,朕入住后才拆的,让他们再做隔断装上就是。”
她还要犹豫。
“马上就是炎夏了,紫宸殿日常用的冰比椒房殿多两成,此外,这间主殿内室墙壁和地板下有数条凉道,冬日是作为地龙的烟道,一旦开启另一道机关,便有凉水循环其中,使屋内热意骤降。”
皇后瞪圆了眼,一幅乡下人突然见世面的样子。
“此外,浴房边另修了一座浴池,一丈二长,一丈宽,你若平日在武场累了,便可以去享用一番,再不必缩在狭窄浴桶里不得舒展。”
皇后双眼一闪一闪直发亮。
皇帝顿了顿,使出杀手锏:“夏天三伏之日,朕预备出宫去京郊行宫避暑……”
“我也要去!”她迫不及待地惊呼,整个人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蹦出宫去,“不然我们明天就出宫一次怎么样?”
皇帝轻咳一嗓子,不吭声了。
皇后顿时泄了气,失望地撇嘴道:“净画大饼,说些没影子的事。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等你做了再说吧。反正椒房殿工期已经过半,兴许没多久就修好了,横竖去年夏天我也没热死。”说完,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皇帝和黄玉面面相觑,皱眉问:“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生气了?”
黄玉虽算不得男子,却也不是女人,他也不懂女人家的心思,只好尴尬摇头:“小的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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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提了一壶新茶拐进西侧殿时,就见皇后缩在一张椅子里,双手捂着脸,蜷成一个球。
“殿下,您怎么了?”
皇后放下手,一脸沉重:“阿乙,你有没有觉得我近来越发矫情了?”
“啊?!”
“我往日最瞧不上这些娘们兮兮的行为,觉得可笑得不得了,可如今怎么越想越感觉不对劲,自从住进紫宸殿之后,我整个人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不知不觉就一路往那罪恶的深渊滑下去了?现在是矫情使性子,之后或许还会耍赖,撒娇,无理取闹,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她狠狠恶寒了一下,忙用力甩了甩头,“一定不会的!小爷这一世英名,绝不能就这么毁了。”
阿乙面上紧张之色顿消,她抿嘴一笑,轻轻巧巧斟了一杯茶。
皇后接过茶盏,不解问:“你怎么毫不诧异?”
阿乙笑道:“殿下不必烦恼,总归不论您做什么皇上都不会生气就是了。”
“什么?”皇后被说糊涂了。
阿乙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殿下您想,从一开始您与太妃那番事故,之后操练我们几个,再之后戏弄梁王世子,入住紫宸殿。小的在后宫多年,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绝不是任何一位后宫之人会为之的。这且不说,就说入住紫宸殿以后的事吧,上回您和皇上闹别扭,敲锣打鼓折腾到大半夜去,就这样,皇上也没说什么。”
“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都经历过,即便再有其他什么事发生,也不会觉得诧异了。”
“别说了。”皇后满脸沉痛地打断了她,“你越说,我脑子里有四个字蹦跶得越欢,都快跳出来昭告天下了。”
恃!宠!生!娇!想不到她方荟英堂堂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糙汉子,还有和这四个字联系起来的一天。
半晌,她叹了口气,“亏我还以为自己恣意潇洒,其实都是自欺欺人。全是因了别人庇护纵容,才能有如今这点自在。”
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阿乙微敛了笑容,低声道:“这后宫之中,有谁不靠天子的庇护存活呢。过得好,过得不好,都是天意。”
这话便如细微的刺,准而深地刺进皇后心中最阴暗晦涩的一处所在。好与不好她都经历过,没有谁比她对这句话体会更深了。
“说得有道理。”她长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竹帘缝隙中远处围栏下重重羽林卫,自言自语道,“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受了人家许多恩惠,我却一直只顾自己快活,从未思索回报,未免太自利了些。”
她声音轻微,阿乙不大听得清:“殿下?”
“无事。”皇后回过神,笑道,“阿乙,你入宫多久了?”
“不足五年。”
“你言谈举止不俗,似乎有些来历。”
“殿下谬赞了。小的家兄如今大小也是个知县,听说政绩尚可,晋升有望。”
皇后奇道:“若是官宦人家,怎会把女儿送入宫为宫人?该是良家子才是。”
阿乙道:“当年家父跟随县令为幕宾,恰巧那一年宫中民间选秀落在了家乡,因人选凑不足,知县爱惜名声不肯强抢民女,家父便将我献上,为知县解燃眉之急,换得他为家兄举荐名师。再后来兄长有名师指点,得中科举,成为朝廷命官。”
“既然已是官宦女眷,你家人怎不求了恩典接你回家?”
阿乙垂下眼:“宫人虽是良家,但到底是奴婢名分。家兄已经是一方父母官,有个为奴为婢的妹妹,传出去名声不好。所以他们再不与我联系。小的自己也谋划好了,他日若年龄到了放出宫,就立个女户自己独门独户过日子,不与家人牵扯。小的是皇后身边的人,有这背景做庇佑,寻常人多半也不敢对我如何。”
皇后扑哧一笑:“原来你早盘算好了,扯我这虎皮做大旗。”口中说笑着,心里却将那最后一点顾虑渐渐淡去了。从前她最信的就只有宋妈妈与小鹊两个,但既然已经身在宫中,有些事情只靠她们三个根本无法做到,该添加人手才是。这段时日细细看来,身边这几个除了阿丁略有心思浮动,其他人都属可信。但若论聪明能干,唯有阿乙最拔尖。她若想查些什么,此人便是目前最好的人选。眼下内侍监换了头领,大监是紫宸殿的人,她再安插一个自己人也是顺理成章。只是事关重大,为免节外生枝,须得再斟酌一二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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