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侯十七岁,正是心事少觉多的年纪,前半宿在个美人身边干折腾着睡不着,后半宿就睡死了。到黎明前人睡得最沉的那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觉得身边的美人正在捅他,他睡得稀里糊涂的被吵醒有些恼火,血红着眼睛瞪着唐汐,心里想着这美人总不会是半夜不敢自己去解手吧?那他可真是买了个祖宗。
可是让叶青侯大怒的是,唐汐吵醒了他竟然也不放个屁解说一下到底要作甚,就在他被窝里微抬着头干瞅着他,那一头青丝从肩上垂软在他的枕头上,发梢都掉在了旁边的泥水里。
叶青侯在心里复习了十遍平日里白七手下伙计的骂人话,不过他家中教养甚严,他还骂不出声。耐着性子跟唐汐对视,“作甚?”
唐汐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瞎吗?”
叶青侯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被噎死过去,瞪着这个他新买回来侍寝的祖宗,怎么看怎么碍眼——那视主子如无物的眼神,那掉进泥坑的头发……叶青侯忽然愣住了,猛地从被窝里跳出去,“白七,白七!”他顾不上理会唐汐,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一时间惊起了不少人。
叶青侯跑到早熄灭的篝火边上,白七朦胧张开眼睛,呵欠连天,“小兄弟,这是做什么?也没听着有劫营的声儿啊?敢情你睡魇着了吗?”
叶青侯咬紧牙,“白七,营地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水?你扎营的时候可挑的是干地啊。”
白七一个寒战彻底清醒了过来,站起身拔起一根守夜人换上的火把,照着营地四周走了一圈,脸上渐渐惨白无人色。青浦原是一片千里沼泽,能扎营的地方总共只有那么十几处,都是下头多石头的高地,这些常年走青浦原的老商客们都知道,联通这十几个地方的路线就是走青浦的商路,年年变化其实并不大。
他们昨晚选的地方更是这其中一个地势极高极稳妥的地方,可现在这里却在一点点地被水淹没,那就是说其他地势低洼的地方,可能已经不能通行了。“看来这是上游有河涨水决堤了,河水泛滥,灌进了沼泽。这下咱们可坏了,青浦原看着是平地,其实下头到处都是蓄着百年老泥的深坑,现在水涨上来连原来路上的记号也看不出来了,咱们现在就相当于是在大河的中央啊。”
叶青侯知道这青浦原的厉害,也知道白七说的不错,他们现在真是被困住了。他放眼望去,四周全是沉厚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急也没有用。那些伙计们也都醒过来了,都吓得有些发傻,唯独唐汐,已经从他的被窝里出来了,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欣赏日出的第一抹微光……叶青侯想想,还真没见过比他唐汐更不知道好歹的人。
韩老六也被吵醒了,咂着嘴看了周围的情形,又跟白七说了会儿话,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无话可说。白七设了香炉,朝东南方向拜了又拜,叶青侯也不知道他拜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拜完了神,白七就催促着伙计们准备早早赶路。忐忑不安的伙计们立刻忙活着生火热干粮,一边又七嘴八舌地议论眼下的情况。白七蹲在火旁抽起了烟袋,看那神态,着实是如临大敌。
叶青侯无事可做,转了一圈查点了一下自己的货,足足五大车货。他挑了一匹驮马,让伙计从货车上解下来,单拴在一边,这是给唐汐准备的,他脚腕上有伤,还是骑马妥当些。虽然坐在马车上更不容易让伤口碰水,可前路到底如何实在难测,马车沉重,若真陷进泥里,那可真是拉都拉不出来了。
忙完了这些事,那边早饭也好了,叶青侯回头往唐汐那边看看,唐汐还在原来那地方坐着,根本没去抢饭。叶青侯自己叹了口气,过去拿了一双筷子,伸手进人堆里一插,每根筷子上就串了两个大馒头,又拿了几块肉干,去找唐汐一起吃。
“这帮人饿狼似的,也不讲礼数,跟他们混了两天我就知道圣人的教化不顶用,你要是斯文些动的略慢了点,那就只有饿肚子的份了。”叶青侯随口跟唐汐说。虽然唐汐不大搭理他,可是他们毕竟也算是认识两天了,又一个被窝睡了觉,叶青侯便认作相熟,跟他不再那么拘谨腼腆。
唐汐没有道谢,伸手拿了个馒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叶青侯在他身边坐下,又递了块肉干给他,把自己身上带着的水囊也放在他手边。“看你气度不错啊,也是读过书的样子,莫非家道中落,所以被卖身为奴?”
“连那个白七都没把握能走得出去,你一点都不怕吗?”唐汐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问了他一句。
叶青侯想了想,“走不出去再说呗,现在想也是白想。”一面抬头看见美人的一双妙目正看过来,他的脸又热了,连忙转开眼睛。
“为何花那么多银子买我?”唐汐又问。
欲行苟且之事呗——叶青侯的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是这句话,不过跟着就想起了三大段圣人之训,勉强中和了脸红,“也不算多破费,现在还是赊账,要是咱们全陷在青浦原的沼泽里,我还一个子儿没费呢。”
不远处的白七偏听见了这话,白了脸,“我说小东家,积点口德,走青浦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没遮拦的孩儿口。”
叶青侯不好意思地朝白七笑笑,回头看见唐汐正看着他——兴许是对自己萌生好感了吧,叶青侯不由得对唐汐一笑,唐汐却挑起眉头,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馒头。
叶青侯悻悻地边吃边玩手里的匕首,这时候日头已经出来了,叶青侯无聊就把那匕首抛上抛下的玩,刀刃反射的光上上下下地晃着眼睛,唐汐终于面露怒色。
“青猴儿,”他唤了一声。
叶青侯抬起头登时就变了脸色,“让你叫我名字是抬举你了是吧?不愿意好生唤我的表字,那就管我叫‘爷’。”
这就是拿出座上人的光景来训斥下人了,不过唐汐倒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猴儿爷……”
叶青侯的脸色更难看,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唐汐一句就堵住了他的嘴,“疾走之谷里住着不少羽族,你娘是羽灵吧?”
叶青侯怔住了,连白七在那边喊他什么话他都没听清,“你知道我是谁?”一时间他的脸色错愕不定,又想起怀里揣的东西……这一路自谓隐藏得极好,怎么会被这个人认出来?这个人又的确是来历不明,如果他大有来历……
唐汐似笑非笑,那双颜色不正的瞳仁盯着他的眸子,就像是已经看了进去。叶青侯看到那双眼睛才回过神儿来,一只手握紧了匕首。
唐汐仿佛真看出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想杀人灭口还是悔了昨日救我?”
叶青侯一怔,两颊烧热,头也低了下去。
唐汐又是一笑,“我哪里能知道你是谁?可猜出你有羽族的血统却一点也不难。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地没有二两家雀儿骨头,怎么可能会跟那些扁毛没有瓜葛?羽族男子甚少外娶,倒是羽灵偶有嫁到中土的,如此猜出你母亲是羽族人有什么难的?你还犯得着动杀机吗?”
叶青侯被唐汐言语推搡得又羞又怒,半天也说不出个话来。总之心里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若是要杀唐汐,他真下不了手。想想便把手里拿的那匕首递给了唐汐,“这个是好东西,送你吧。都说这匕首能辟邪。”
唐汐瞪了那匕首半日,想想又自失地一笑,这少年虽然看着玲珑心肝,可倒也真是天真。他伸手接过了那匕首,忽然笑道,“这算是定情之物吗?”
叶青侯登时脸红透了。定情……他还没想要跟他怎么样呢……可是唐汐的话撩拨到这里了,他不由得就往那些事上想了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唐汐那张美得不像个样的面孔,顿时口齿都不利落了,“算……算是也行。”
唐汐被逗得又是一笑,白皙的手指顺着那匕首上古老的铭文抚摸了一圈,“确实是辟邪的东西。这是你娘给你的吧?就这么送我了,好么?”
叶青侯摇摇头,赶忙说道,“不要紧,我还有一堆……”话说到这里,他一下咬着了舌头,这算是什么话,就真的还有好几把也不该说出来。他咬咬嘴,“还有一堆别的东西。”
可是也晚了,唐汐是多敏锐的人,登时脸色一变,收了笑意。
叶青侯讪讪地陪笑,“你的腿还痛不痛?我已叫人给你预备了马匹。”
一句话没了,叶青侯脑袋顶上白七那公鸭嗓子就炸开了,“小兄弟,我都叫你一百声了,你还只是听不见我说话。你要跟你这位契弟叙情多暂叙不得?咱如今可还没离开险地呢,得趁早赶路啊。”
说的叶青侯一骨碌就跳了起来,红着脸去准备出发。白七咂咂嘴不去说他,又忧心忡忡地去看其他人预备出发。
不多时众人已准备妥当,唐汐就骑了马跟在队伍里,叶青侯又跑回他身边来,脸已经不红了,自自在在地在他身边走着。唐汐的话也确实没说错,他到底是二两家雀儿骨头的分量,别人的膝盖都陷在泥里,每拔出腿来一次都苦不堪言,他还能身子轻快地蹦跳穿行,烂泥不过陷在他脚踝那么深他就已经拔出腿来迈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