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沼泽地里跋涉,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太好,也没人还想着说笑,只是闷头赶路。唯独叶青侯和唐汐,叶青侯偶尔还能跟白七说两句闲话,虽然话也不多,可好歹没像其他人那样脸黑的像锅底,唐汐则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对于面前的这种处境,多少有点无动于衷的意思。
叶青侯偶尔会抬头瞥唐汐几眼,初时唐汐似乎无知无觉,后来叶青侯再抬头,唐汐也低头看了过去。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一看过来,叶青侯就像被催眠了似的呆呆看进去,半晌回过神儿来,面红耳赤地低头,再不敢抬头看了。
其他人也没功夫嘲笑他,人人都知道如今之计唯有抓紧时间抢在天黑前通过这片沼泽。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叶青侯抬头看时,苍穹上已经黑云翻滚电走金蛇,跟着隆隆的雷声就响彻旷野。
叶青侯终于找着了个话题,抬头跟唐汐说,“要下雨了……”话音未落,黄豆大的一个雨点就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唐汐低头看了他一眼,再抬头望着天际,一个霹雳猛地劈裂了浓郁的黑云,跟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震得人耳鸣。叶青侯“哇”了一声,伸出手捂了捂耳朵,唐汐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皱眉的叶青侯,“传说羽灵的听力极佳,看来果真如此。这雷声在你听起来,必定更加刺耳。”
叶青侯抬头想说什么,大雨却瓢泼而至,白淋了他一脸水,话也没说出来。跟着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雷声震耳欲聋,天地间翻江倒海一般,几步开外的人也瞧不见了,整一个混沌世界。
叶青侯从袖子里摸了块帕子撕开塞进耳朵里,总算是隔绝了些声音。可是抬起头就觉得不对,抬手拍了拍唐汐,在大雨里大喊着叫他停下马来等在原地,唐汐点头勒住马,后面跟着的人也就被他阻住了。叶青侯又往前去,沿途招呼人停下,最后找到了前头带路的白七。
白七眼见天下了瓢泼大雨,他担心上游河道的水涨得更厉害,一门心思地往前走,也不曾回头看一眼。猛地被人一把扳住肩头,惊讶地回头,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叶青侯和后头落得更远,已经隔在雨雾里看不清楚了的伙计们。
“七哥,”叶青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喊着说道,“这么走不成,隔三步连脚后跟都看不见,再这么走下去非得有掉队的不可。”
白七也醒过腔来了,他这人虽然在这条道上有的是经验,可是却最胆小,既是胆小之人在紧要关头就容易没主意,所以这一路上每到危机关头,他反就不如初出道的叶青侯缜密。
“不能慢下来,”白七瞧了瞧这雨,雷声稀了,可是雨点却没小,眼看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用绳子拴在腰上,大家拴在一条线上走路。”
白七刚一说叶青侯就明白了,反身又回去,吩咐伙计从车上拿绳子下来。这会子大伙都感觉到泥地更稀了,人站在泥地里不动,一会儿泥就没过了膝盖,人人都有些焦急慌乱。叶青侯看见大车沉重,轱辘都快没了,这一路就是这些车耽误行路,可是出门走这条死路,为的就是财,所以即便这样了,也没有人开口说不拉这些车。
叶青侯看着大家用绳子拴在一起,一边吩咐伙计们把马从车上卸下来,车不要了。韩老六一路上本来也没带几辆车,车上也没什么东西,只挑紧要的拿下来背在驮马身上就完了。白七这支商队用车贩运的东西大多都是叶青侯的,他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几个跟他们一起搭伙儿走青浦的也不好意思不从。说不得要舍出些东西了,也各自挑紧要的东西背上。
叶青侯却没有去自己的车上挑拣货物,用绳子在自己腰间缠了一圈,就走到唐汐的马前动手把绳子从他腰间绕过,唐汐抬起手来任他在自己腰间打了结子,叶青侯忙完一笑,似乎干了件大事似的,倒很满足。
有个实诚的伙计有点瞧不过去了,“叶大爷,您这货不点点?有金贵小巧能随身带着的,捡出来岂不好?就这么着什么都不带就进了帝都,不是白淌了一趟青浦原?难道真一文钱都不赚了吗?”
叶青侯正自得意,靠在马上,拇指翘起来指了指唐汐,“这货最值钱了,护好了他,带进京去献与崇英侯,他老人家一高兴,就赏我个花园子都是平常。小爷我高兴了,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到那时你们就算是想去绮花楼买个姑娘回家做婆娘都是小事。”
叶青侯说的得意忘形,唐汐也只不过扫了他一眼。
那伙计被说得咧嘴一笑,人倒实惠,“绮花楼的姑娘就罢了——养不起。”
韩老六在前头听见了叶青侯的话,却有些动了心,也凑过来说道,“怎么,叶大爷,你跟崇英侯还能说得上话?”
“唔,”叶青侯含糊地说,想想觉得“唔”得太假,索性信口开河,“是啊,他养了九十七房小妾,比皇帝的妃子还多,他那些小妾的胭脂水粉都是我卖的。”
韩老六听出他是扯淡,可这小少年也太能扯了,他一时竟没了答对,猛然间前头绳子一扯,白七已经开始前进了,如今他们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他也连忙跟上去,这话头也就断了。
众人不再说话,都是一门心思的赶路,雨越下越大,这伙人渐渐的都是疯了似的赶路,脚下的泥却是越陷越深。
叶青侯走在唐汐的前头,也没了回头看美人的心思,憋着一口气赶路,耳朵里听着雷声又一阵一阵地滚动着由远及近,震得耳朵发麻,好生的烦躁。渐渐地不耐烦到了顶点,几乎忍不住想大叫一声,突然腰间猛地把他向后一拽,他身子轻巧站立不稳,一下就被拽翻在泥里。
叶青侯摔在泥里还呆了片刻,听见身后惊惶的马嘶声,才猛醒过来。回头看唐汐连同那马已经陷在泥潭中,唐汐身上连着的绳子正把他也往那边的泥潭里拽去。
叶青侯知道马不比人,必然是没能完全按照前面白七引的路走,不知怎的就歪进了泥潭,把唐汐也带了进去。叶青侯倒没有太害怕,自己腰上的绳子是拴在唐汐身上的又不是拴在马身上,唐汐总比马轻多了,前后两人一起使劲,肯定能把唐汐拽出来。
叶青侯在泥里挣扎着站起来,顾不得抹脸上的泥水,用力拉住绳子,大声地招呼着唐汐身后的伙计跟他一起使劲。可没想到唐汐竟然一点也没被拉起来,反倒是叶青侯被硬生生地拖向了那个看不见的深坑。
叶青侯急了,拼命往回拉,还琢磨着唐汐是吃秤砣了么这么重,突然在大雨里就看见本来该在唐汐身后的那个伙计从泥潭里挣扎着已经起来了,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安全的地方。叶青侯愣了一下就明白了,那伙计是自己割断绳子的,他目瞪口呆却也无话可说。
回过神儿来,低低地骂了一声,不再看那个没用的废物,也没理会已经漫到腰间的烂泥,双手抓着腰间的绳子拼命往后拖,紧张之余还一眼瞄到唐汐虽然已经陷到胸口那么深了,可是居然一动不动毫不挣扎。
在沼泽地里不挣扎是对的,可问题是这得多大的定力,眼看土埋脖颈了还能一动不动。叶青侯饶是满身是雨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满头大汗了。
叶青侯这时候其实也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到了泥坑里,不过他前头的伙计还算够意思,总算没有把绳子砍断。前面的几个伙计都聚了过来拽绳子,叶青侯也松了力气,能感觉到腰间的绳子正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他往上拉。不过陷入泥里,不像掉进水里。如果是在水里,这会他必定已经被人拉起来了,可是现在泥水的阻力太大了,何况他身上还连着一个陷得更深的唐汐。
叶青侯知道自己也进了泥坑,就只能靠旁人拉了,他待在泥里不动,只能遥遥地跟唐汐大眼瞪小眼,唐汐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没有惧色,就跟初见时一样,有点无所谓的意思。
叶青侯还是在往下沉的,转眼他也沉到了胸口,他没有唐汐那份定力,上面的人用了吃奶的力气了,拖拽他的速度还是赶不上他沉的速度,眼看他就得改名叫陈道底了,禁不住大汗淋漓。同时还有点鬼使神差的三心二意,想着要真变成白骨了真有点不值——毕竟离美人太远。
唐汐比他的情况还惨,眼看着泥已经没到肩头了,叶青侯却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唐汐似乎叹了口气,忽然动了起来,叶青侯愣住了,不知道唐汐是要干什么,转眼却看见唐汐奋力从泥里抽出了胳臂,一只手拽着腰间的绳子,另一只手抽出了叶青侯给他的匕首。
叶青侯猛然明白过来,这是唐汐知道不行了,不想拖累他。叶青侯不喜欢这种场面,一下子心口酸热起来,只觉得堵得慌,不知怎的竟然一肚子恼火。脱口而出,“别割绳子,你要真淹死了,我从这头再割绳子也来得及。”
一句话出口,顿时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隐隐有了恼怒,看得叶青侯心里一乐,舒服了不少。看一眼那还在最后挣扎的驮马,“唐汐,我现在上下借不着力,你倒可以踩在马头上,借着把马踩下去的力道往上冲一下。”
叶青侯说的这是个法子,就是残忍了点,可那马本也没救了。唐汐在泥里艰难地挪动双腿,好容易才寻着马头,他腿上有伤,这会子也顾不得上,在马头上用力踩了一脚,借着这个力道在泥潭中猛地向上跃起。
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叶青侯只觉得拽着自己下坠的那力量稍减,他身后的伙计们也会意,聚在一起拼命拉住绳子,叶青侯被拽到了泥潭边上,他本就身轻而灵巧,拉了一把绳子人猛地跃出了泥潭,跳到了一边稍干的地上。
拉一个人比拉两个人轻松多了,没过多久唐汐也被拖拽到了泥潭边,叶青侯探身过去抓着唐汐的手硬把他拉了出来。
两个人浑身是泥地坐在湿地上,叶青侯还呸呸地吐了两口泥,回头看见后头自己砍断绳子的那个伙计,原以为是韩老六的人,没成想倒是自己这头的伙计。那人缩在后头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们,叶青侯虽然恼火,可是看了他几眼也懒得去骂人。站起身要来水,撩开唐汐的裤角就开始冲洗他的伤口,一言不发地忙活着。
东家没责备算是那伙计运气,可是才出事立刻割断绳子保住自己的命,就这手也难再在这条道儿上混下去了,就是同行的伙计这会子也白眼睛瞅他,一时也没人跟他说话。白七从前头过来问明了事由气了个倒仰,把那伙计劈头就是一顿骂,说起来那伙计还是他找来的远房侄子。
叶青侯在唐汐的腿上重新上了药,手指抚过唐汐白皙修长的小腿,不知不觉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