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日子,比原想的要安稳得太多。叶青候睡了几天大头觉,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许是始终短着人手,旁的院子始终没收拾利落,唐汐一直跟他睡在一起。晚上唐汐睡在床榻的里侧,天气渐凉,总喜欢抱着体温偏高的叶青候。
放下床上层叠的轻柔幔帐,叶青候每每在睡前打着呵欠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重重轻纱隐约透露进来的星月微光,手抚着唐汐的肩头,掠过唐汐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地方轻轻摩挲,迷离间仿佛跟唐汐躺在一只小舟里,漂浮在永夜的河流之上。
一夜安睡,等到叶青候早上醒来,唐汐早不见踪影,不定在哪一处看着工匠修缮庭院。叶青候每天早上都打着呵欠在府里穿街走巷地寻他,懒洋洋地长一声短一声喊“唐汐。”
挨着后头园子有一个院子,里头种了好些梧桐,院子里起着座三层的楼,登上楼去北窗可以尽揽园中诸景,南窗下便是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叶青候觉得不错,他现在住的院子好是好,可惜是个正经内室,气象虽然豪迈,可是格局合着规制,中规中矩,一板一眼,没什么意思,不如这里有趣。他又想起“梧桐相待老”这一句,更觉得好意头,兴冲冲说给唐汐,说不如你先修这里,咱们搬家到这里住。唐汐那时正站在步桥上看着工匠清理园中的池子,闻言指着他鼻子说,“呸,呆货,那句诗后面不是什么好话。”
如此,也没有几天,叶府后头的园子已经很有了些气象。至少大面上没了倾颓之色,晚上看起来已经不错,韩老六送来好些聪明伶俐的小厮,如今多一半都被唐汐遣在园子里当差。每日暮色低垂时候,园子里便处处挑起红纱的绢灯,照着竹影疏花,流水曲栏。叶青候第一回晚上进园子,遥遥见灯下水影里金鳞碎影,还以为终于见着水怪了,飞扑过去就“咦”了一声,“小鱼?”
唐汐在一旁把竹骨的扇柄敲在他的头上,“不然你还想看见什么?”
叶青候老老实实地“唔”了一声。唐汐就指给他看,水边那些树都是梅树,到了冬日梅花盛开的时候,“也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光景。”
他又老老实实地点头,一边小耳朵的耳骨上戴着一只小小的神鸟纹黑金耳饰,纹饰古老,是上古羽人的手艺。
就这么过了十几日的一个晚上,叶青候在步桥上专心喂鱼,唐汐盘膝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一张箜篌放在膝上,十指白皙纤长,指尖拨动琴弦,婉转欢愉的曲调带着云州湿润润的软糯,燕语莺啼般融在暮烟之中,仿佛女子带汗的酥胸一样的暧昧。琴边红烛高照,一个人的琴声生生就造出了章台的销魂。
唐汐穿一袭白衣,疏星淡月之下,旁若无人地奏着箜篌,袍角飘飞,弹的兴起,指尖轻压,“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嗓音极美,歌声里不闻相思之意,却有旷达炽烈的情绪,合着云州娼馆时兴的曲调。
顾九同在不远处的水榭里擦刀,一副吃坏东西的表情。唐汐一曲歌罢,抬起眼眸,刚好看见。唇角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方才还有些不羁的歌声一转,指尖的琴声妖媚如呻吟,市井俚曲的调子俗透了骨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叶青候手里鱼食整个掉进水池,眨巴着眼睛,不敢看唐汐,又转不开头。顾九同啐了一口,拎着刀去院外。
唐汐唱完了,他回过神来,摸了摸烧红的两腮。忽然想起鱼食来,想这下可算是糟了,这鱼非得撑死不可,明日早起翻出一池子鱼肚白,唐汐可不是又要生气。他要说是因为唐汐有沉鱼落雁之容,唐汐会饶了他么?
园子里左近再没别人,唐汐仿佛终于想起他似的,唤了一声,“青候。”
叶青候赶紧过去,蹭到唐汐的身边坐下。偷偷摸摸端过唐汐的茶盏,喝了半盏冷茶。唐汐的手放在琴上,袖子滑落下去,秋风里露着雪白的腕子看着便冷,晚来风凉,他想也不想上去握了一下,“冷不冷?”
唐汐瞥他一眼不答。
他嘿嘿笑了半天,突然问唐汐,“唐汐你喜欢抚琴呀。”
唐汐没有说话。
他讨好地又问唐汐,“唐汐你最高兴的事是什么事?”
唐汐看了看叶青候的眼睛,有些不想回答他的废话。叶青候却一盆火炭似的,殷切热烈地望着唐汐。唐汐想了半天,有些犹豫不决地说,“我记得有一年,我走到蒲津古渡口,天晚无人摆渡,只好夜宿在渡口的农家。”
叶青候的眼睛亮了起来,含笑想象着自己未曾去过的地方,等着唐汐说后面的故事。
唐汐说,“月出东山时候,点一盏孤灯,看窗外白露横江,对岸山中有人吹笛,笛音不算精妙绝伦,却还算有情。守着灯听了一夜孤笛声,灯油熬干的时候,正好天光熹微。”
叶青候还等着下文,猛然发现唐汐已经讲完了。他怔怔地看着唐汐,唐汐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欢愉,也不算不高兴。他忽然明白,那件事在唐汐看来,已经算是高兴,除此以外,竟是再没什么了。
愣愣发呆的时候,院外走进来一个小厮,引着些人在后头,隐约听见环佩轻叩的声音。唐汐比叶青候先转头向外看去,叶青候还有些恍惚,跟着转头去看,有女人的影子。
“是谁?”叶青候疑惑地问道,想不出来哪里来的女人,会不经通报直接带进来。他能想到的只有姑姑又从宫里又遣了人来,可是听脚步声来的也太多了些。
小厮利落地行了个礼,笑着回道,“回殿下,外头是韩六儿送来的丫鬟一百零八个,说了不敢擅入,只在外头门房里等着,也不敢跟殿下说价钱,殿下相中哪些个就留下,随便赏几两银子就是了。这些丫鬟都是韩六儿满京城里物色的,为了给殿下挑些好的,才耽误了功夫,到今儿才送来,韩六儿还跟殿下赔不是呢。”
叶青候看他那小厮生的眉目清楚,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来,记得好像是唐汐挑到院子里当差的。不过小厮们平日里干些粗苯活还好,近身的事正缺些灵巧妥当的丫头,唐汐的头发总要让他梳,他梳不好唐汐还横他。今日他就想着韩老六不靠谱,还该再叫人去街市上买的,可巧晚间就把人送来了。
小厮也有眼色,不等叶青候吩咐,已经回头招手让后头的女孩子进来。一百多个女孩子,勉强算是排着队,一齐站到叶青候面前行礼,踩倒了一旁新培的兰芷香草,唐汐脸色就有点不善。
叶青候年少,瞅见一堆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任他挑,还觉得有趣。天色虽然晚了,可是园子里灯笼却多,灯下瞧美人那一向都是只有添彩的。叶青候一眼望过去,就觉得韩老六果然办事上心,竟然瞧着多一半都不错。他乐得在女孩堆中穿来走去地挑选,觉得要选些看起来聪明干净的,配在唐汐身边才不碍眼。
女孩站了五排,他两趟走完就已经选了二十个,女孩子们羞羞怯怯聪明灵巧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好的。猛瞧见一个女孩子与众不同,穿一身海棠红的裙子,窈窕身段,一双琥珀色的眼倒有三分像唐汐。叶青候看见她就惊讶得转不开眼,又问她名字。双眸如水,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笑起来娇俏动人,“婢子贱名红药。”
叶青候就有些呆呆的,瞧着女子容貌神态都有些像唐汐,只是唐汐不容人亲近,女子生来温婉,笑语嫣然,便比唐汐足足要多出十二分的温柔可亲。分明从前不相识,可她瞧着人的眼神却几多眷恋倾慕,叶青候被那目光缠绵住便舍不开,胸口里头一回萌生出些许不足够的酸涩,原是觉得过了这些天自己跟唐汐算是亲近了,可若能得唐汐这样看一眼,那又是何种滋味呢?
叶青候呆站着沉吟不语,小厮是个性子灵巧得,笑着拉一位远远站在后头的姑娘到前头来,“殿下看这位姐姐可好?”
叶青候闻言看过去,那姑娘颀长身段,比其他女孩子足足高出大半头,上身穿一件豆绿色的袄,下身绀碧色锦绣罗裙,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佳,气质高华,神彩明艳。明明不是羽人,可是叶青候于灯下一眼看过去,猛地便像起了那日被韦淳杀死的女子,揪心一般,张口便说,“你……”,又卡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要跟这女子说什么。
女子盈盈下拜,礼数周全,“婢女花晴,给世子殿下请安。”
叶青候差一点就要跟着还礼了,幸亏缓过神儿来,又仔细看那女子,只觉得看得眼睛都清爽,随口赞道,“这一身衣服穿得好,站在水边,让我想起‘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说你是荷花仙子只怕也不为过。名字也在诗词里,‘画桥外,花晴柳暖’,很有情致,倒衬得起人。”
花晴羞涩地低头微笑,温婉开口,“奴婢不敢比荷花仙子,殿下谬赞,奴婢受之有愧。奴婢来之前听韩爷说殿下勇武过人,不想诗词都信手拈来,当真是文武双全。奴婢贱籍出身,一生颠沛流离,从未见过殿下这般的人,若得机缘服侍殿下左右,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说是如此说,神态里有三分哀婉,也有七分的不卑不亢。叶青候简直要去拉她的手,要她在身边,自己一定好好待她。叶青候正满脑子热浆糊,没个开交,一直坐着看热闹的终于“呵”了一声,“也不曾读过多少书,淫词艳曲上倒说的头头是道,原来读书的心思都用在这个上头了。你倒是能不能选完美人了?到底能用得着多少丫鬟,竟然弄这百十来号人在这站着。依我说你不如把人都留下,我瞧着她们各个都是好的,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你说她是荷花仙子,那你就是百花仙子了。做个群芳之主,总司天下名花是吧?”
叶青候满脸烧热,真想去踹那混帐一脚,心说你特么方才不是还唱粉融香汗流山枕又是什么低鬓蝉钗落,还敢说别人在淫词艳曲上用工夫。回头看他盘膝坐着,修长的手指抚在琴上,晚风轻震白色阔袖,越发显得风姿绰约,那就天生一个神仙坯子,叶青候下了下狠心也还是不敢轻慢。心里还嘴说那你就是淫仙,人却不敢说什么,憋得满脸通红到唐汐跟前,“要哪些人,唐汐来定夺就是。”
唐汐冷笑一声,抬眼见那叫花晴的姑娘面上难掩一丝诧异与失望,他呵呵一笑,“这是选出二十二个了吧。剩下的人里,哪个会烹茶,哪个会莳花?”
后头有两个姑娘刚应了一声,唐汐立刻说道,“就是这两个了,统共二十四个,暂且足够了。留着用一段时日,不好的赶出去,不够再买进来。这二十四个也别跟我说你们原本叫什么名字,我不如殿下博文广志,根本记不住。如今统统重新取了名字,你们按照年纪来分,第一个叫立春,最小的叫大寒。”
叶青候一抖,忍不住说,“二十四节气?那还有叫清明的,不嫌晦气么?”
唐汐声音陡然强横起来,“气清景明,哪里晦气?”
叶青候立刻一声没有,安静地像块石头。
二十四个小姑娘更不敢说什么,结果红药叫了冬至,花晴叫了谷雨。唐汐又把他们分了房,交代了差事。丫鬟们才知道府里哪一位是当家的,也不再有人敢去跟叶青候啰嗦。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青候讪讪地凑唐汐身边闲聊,“其实冬至,谷雨,白露,芒种,还都是不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