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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战事在沉寂了一个月后,黎梁两国大军首先撤退到信水河三十里之外,随后颖州叶氏割地求和,一场战祸终于平息。再一月,青平城里降了初冬的第一场大雪。耽搁了几个月的商队重新走了起来,塞外名贵的狐裘又一次出现在青平城的集市上,青平城达官贵戚围炉赏雪之时,也焚起了颖州产的“雪魄”。
“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几重宫苑深处,竹帘后女人的倩影隐约可见,声音温婉从容,“将军喜欢这香吗?”
沙晏一身儒生装扮,文士一般懒散散地坐在太子书舍的一张软垫上,看着窗外飘坠的大雪,“似有还无,雪魄这名字取得恰当。那年战场上初见,娘娘身边的香囊里放着的也是这香吧。”
帘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沙晏一直望着窗外,看着飞雪不断被风送进暖阁里,又消融得不见踪迹。他忽然笑了笑,“这些天来,太子的弓马已练的不错。只是太子已经十九岁了,从前并没有打下习武的底子,现在练习弓马骑射、行军作战,只可缓缓而行,皇后娘娘不可急于求成,以免欲速不达,反倒伤了殿下身子。”
“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想必皇后心里也明白。可是皇上不喜欢太子,皇后今年的病越发重了,如今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在发昏,清醒时候心里似乎比从前更加清明,担心太子不能继承大统。眼见如今皇上渐渐有弃文重武的意思,太子生性懦弱,越发不如赵王得皇上欢心了,所以皇后心里急,着我催促将军好生督促。皇后的意思是,请将军把太子带在身边,在羽林中好生历练。”
“皇上恐怕不会让太子触及兵权。”沙晏笑了笑,转过头来凝望着竹帘,仿佛那道竹帘根本不存在,他凝望的是那女人的眉眼。“世子叶元晟不也是如此么?我听说,叶氏族中男子,只有他没进过虎啸营。国师和崇英候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才注意到这个没有母家势力的孩子。”
竹帘中一声幽微的叹息,女人的声音和软了许多,像是有无限的担忧思念,“哥哥总觉得父亲暴虐,当初哥哥是反对叶氏起兵的。禺儿呢,小时候跟人家比刀,就算折断骨头也要打赢,哥哥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对自己都如此暴虐,将来是不好的。唉,嫂嫂去得早,孩子长在我身边,我也多了些做母亲的傻心思,觉得不去虎啸营更好呢,谁都不要注意到这个孩子,平平安安过一世最好。谁知反倒被卷进祸事。既然小猴儿退不得,就只有勉力向前。”
“阿影这样担心思念,为何不把孩子叫进来见面呢?是陛下不许吗?”沙晏的声音低缓了下去,温和得像是情人耳鬓厮磨时的低语。
“陛下不管这些小事的。”叶长影望着帘外男人模糊的身影,即便穿着烟色的罗裙,可是唇角绽开的满足微笑依然如少女一般动人。男人看不到,却似乎感觉得清清楚楚,帘外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望着竹帘还以微笑。
“将军知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禺儿虽然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父亲也不睬他,可他却是祖父的心肝宝贝,他长在我身边,我怜他爱他,对他也是格外溺爱。他小时候就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会撒娇耍赖,这些年他虽然不在我身边,可是时时有书信往来。都多大的人了,这两年间写来的信上还满满的都是稚子之语,今天说抓了个野鸡毛色奇绝,明日又说最后一颗乳牙终于掉了,他埋了起来生怕别人看见笑他——将军听听这都是什么话,琐琐碎碎哪里有国主的模样,怪不得他连乳牙都换的这样晚。”
沙晏莞尔,“赤子情怀,也是不错的。阿影看到这样的信,也可解思乡之情,世子是孝顺孩子。”
“他就是孩子,哪里会想得像你这样多。”叶长影也笑了,停了停又说道,“所以我不想见他,让他自个儿孤立无援,才知道坚忍不拔是男儿品格。将军可知道他在青平城中都干些什么勾当?可曾结交些什么人?”
“世子在青平城中甚少出府,不过名声却很大。”沙晏笑道。“世子到了青平城中就网罗了全城的工匠给他翻修花园子,有个工匠将他府中改建过的花园画了下来,这才流传出来。据说那园子可说是鬼斧神工,如今城中许多贵戚都花钱买工匠手里的这些画,留着开春也要仿着盖园子。”
帘中声色添了些沉郁,“这孩子,头一遭离了父母,无人管束,随心所欲得太过了。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不安分的时候,怎么就能一直待在府里甚少出门呢?看来崇英候这样的贵人,他必然也是没有拜过了。”
“世子不出门也是有些缘故,他才入京的时候,世子府的人便上天入地搜罗美女,足足挑了美女百余送进府中让世子挑选,听说留了二十四个绝色。”沙晏笑着说道。
帘内只“哦”了一声,似是气得无话可说。
“这也不必动气,其他几个世子差不多也是这样。韦淳和梁文召日日都忙着约京中贵胄子弟出去田猎,吴启末忙着在府上与京中文人宴饮,吴雨辰天天长在西市里听戏,文歆搜罗天下孤本,听说是在家闭门读书。韬光养晦,不外如此。”
“他们是韬光养晦,小猴子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么?他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帘内一阵咳嗽。
沙晏要说的话因为这阵咳嗽止住,想想便不再说。“冬日咳疾又犯了么?”
叶长影未答他的话,缓了一阵子又说道,“这些倒也罢了。可我怎么听说,那孩子身边养了个美艳如妖魅的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妖人,连皇上都挂了心,那日饮宴之后接连在宫里提过两次。有一日我宫里去送东西的宫女回来说,听见世子跟人在窗下聊灵帝朝旧事,那人向他讲了灵帝荒淫暴虐的混帐事,问他觉得如何。世子竟然挺大嗓门地说,灵帝真是条汉子,为了看一眼东海,不惜带甲兵三十万远征渤海国,好大气魄。”
话说到这里,叶长影气的拍了一把小几,帘外沙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叶长影抬头望着帘外的男人,呼吸缓了几缓,平静了下来,“将军还要笑。”
“叶家小儿郎还真有意思,我会想办法把他要到身边来,看一看,带一带。”沙晏微笑道。
“将军真的肯么?”帘内的声音少有的急切。
“青平城里一住十年,再不肯的事,我不是也都肯了么?”沙晏又抬头去看窗外落雪,雪越发紧了,扑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雪大了,娘娘也早些去向皇后娘娘复命吧。娘娘说的那人我也见过,他随着世子一同进京,是世子在青浦原的蛮烟瘴雨里捡回来的。这人的确有几分古怪,我会为娘娘留心。”
帘内没有声音,静悄悄的仿佛已经无人,若不是竹帘上那一抹淡淡的影子,沙晏真要以为自己也中了国师的幻术。他起身,恭敬行礼,转身大步走出书舍,走进冷冽的风雪之中,铅灰色密布的彤云较之书舍暖阁压低的棚顶,让他生出一丝高远的错觉。直到走出宫墙交错屋瓦层叠的局促之地,看到落雪的质朴青瓦,听到嘈杂的市井之声,他才站住脚。
转了个身拐进一条小巷,脚步也缓下来,沙晏背着手穿街走巷,像个最寻常不过的文人,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也不多看他一眼。所谓寂寥,大约就是这样,不是说一身犹在乱山深处的寂寞,而是红尘滚滚,偏偏滚来滚去都不于你相干。
沙晏微微一笑,举目要继续伤怀,却正看见远远一人一轿堵在街心。那人骑在马上,一张总睡不醒的脸,穿一身湖蓝衣衫,从那骑马的姿势就看得出是实打实的文人,手里还抱一团狐裘大氅。正是自己身边谋士柳鹤元,自从他入仕帝都,这位谋士平日里就账房先生似的算账打瞌睡,偶尔睡醒了出来找他,不管他是在哪闲云野鹤,都能被柳鹤元一揪一个准儿。
他笑着走近柳鹤元,柳鹤元也不说话,下马把狐裘递给他,他接了过来,在飞雪中抖开大氅就披在柳鹤元的身上。
这功夫青平城的另一隅,叶青候正在跟唐汐生气。这天清早起来天公就扯棉絮,吃完早饭唐汐就摆出棋盘来。叶青候不擅长下棋,凡是坐那一动不动跟人斗心眼的事他都不擅长,唐汐却喜欢下棋,还下得一手好棋。
这时候祁国已经送了好几位大臣来辅佐世子了,都跟叶青候府里住着,其中有个老的土埋脖颈的,就特别擅长下棋。按说唐汐闲着无事就该找他去对弈,可是唐汐偏不。他就非逼着叶青候来跟他下棋,直言自己最爱“杀屎棋以作乐”。
叶青候十有八九是输棋,只看输多输少,输了唐汐还挤兑他。回回下到最后叶青候都摔棋盘,唐汐也不搭理他,到了吃下顿饭的时候一般他自己也就好了。
这回才下第一局,叶青候就被杀了片甲不留,唐汐就哼一声,“叶家的孙子,当真是打手的命。头脑简单,将来要是打仗也是个直筒子。你不如现在给我物色匹好马,你跟人两军对圆了,我这边看着形式,不行也好跑得脱。将来安危横竖是靠不得你了,好马可比你实惠得多。”
叶青候就翻脸了,一拍桌子,又掀棋盘,“本大爷好歹出身将门,祁人也是马背民族,下个毛棋。”
听见里面又闹开了,谷雨和冬至两个丫头连忙进来收拾,就是原先叫花晴红药的。谷雨沉稳,进来就蹲在地上收拾满地撒的棋子,冬至年纪小更活泼些,几步上前奉了茶来,清脆的嗓音听着甚是悦耳,“殿下消消气。下棋原不就为了有趣么,动了气多没意思。”
叶青候还要发脾气,就是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没好意思,接过茶来。眼角溜着唐汐,见他神态安稳地喝茶,没事人一般。
谷雨在地上拾掇着棋子,见主子顺过气来,抬头软语笑道,“殿下若是觉得下棋不好,不如换个玩法。今儿个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正该好好地乐一乐呢。”
“是呢!”冬至听了这话,眼珠都活络起来,喜得去推叶青候,“殿下殿下,我们不如抹骨牌,赢下午的酒席东道如何?可别嫌我们小丫头没钱,我们若是输给殿下,也认罚的。”一番话说的娇嗔,人又赖在叶青候身上,全仗着叶青候素日里对她们脾气好,人又着实没架子。“到时候我们就在湖边的暖雪阁喝酒赏雪湖,如何?”
叶青候听得醺醺然,玩牌当然是好了,不比下棋一言不发那么憋屈,下午去喝酒更好了,平日里唐汐总让他读书给他听,烦死人了,一读就是一大下午,他也听不睡着,着实太难哄。
唐汐在一边微笑听着,忽然眼锋一转,面色沉了下来。唐汐真生起气来,连叶青候都如坐针毡,何况小丫鬟,冬至也不敢再倚着叶青候,偷偷站直了脊梁骨,又想想唐汐其实也不算什么。赔笑转头不去看唐汐,还是去向叶青候撒娇,“殿下说好不好呢?”
叶青候却怂了,站起身来,“再说罢,我去练练刀。”
原想就这么着下个台阶算了,往常叶青候跟唐汐生气,多半也都这样。叶青候再怎么摔棋盘,那也就是他脾气冲,一来劲就血往上涌,其实不敢认真忤逆唐汐,脾气一消马上还是小低伏。可也不知这一天唐汐怎么就也动了气,叶青候退了一步,他反往上赶,“书读的屎一样,见识也算不上高远,倚红偎翠赏雪酌酒倒是一把好手。你愿意与丫头赌牌调笑,就只管去。你不耐烦的事,我也不耐烦的很。”说到这里当真动了大气,手里拿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冷冷横了叶青候一眼,“不成器的小子,我又何苦……”
他不知不觉把话说得快要绝了,猛然看到叶青候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凄凄惶惶地盯着他的眼,像是怕听他的话。他就跟被人窝心剔了一刀似的,怔忪着抿紧唇,再不让后头的话出口,而后一转身竟然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剩下叶青候一个人呆呆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丫鬟看着叶青候的脸色都不敢出声,外头还在落雪,一落雪就更觉得静。唐汐不在屋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周围竟然是这样的寂静。唐汐不在,他连脾气都不会发,他从前在家的时候其实也是不发脾气的,满世界空寂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跟谁叫唤跟谁笑?
呆坐了许久,他才意识到心里难过,唐汐说他的见识算不上高远,其实他自己一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唐汐不说,他自己也尽量忘记。他也曾在院子里吼给唐汐听,说他要如何如何英武,可那毕竟是空洞的意愿,那些决心简直要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平淡里。偏偏他还很享受这平淡,有唐汐看着他或笑或怒,他胸口就是满的。
许久,是谷雨开口了,袅袅婷婷的女儿家站在他旁边,慢慢地说,“长史大人对殿下很好,我们做奴婢的都看得到。倒是殿下总毛毛躁躁的,下棋本是好事,可以磨磨性情,奴婢曾听府里那几位老大人聊天说,为上者就要沉稳有气度,宁静致远。”
叶青候的心头添了一些暖意,这些话他不但是愿意听,而且是渴望听到。“是么?”
谷雨的底气更足了些,微笑说道,“是啊。长史大人是一片心地为殿下好,殿下却说翻脸就翻脸,还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让长史大人的脸面放在哪里啊?不过大人刚才也是一时生气,才会冒犯殿下,其实都是我和冬至多嘴,长天白日在家里赌钱,确实有些不像样子。殿下要不要去跟长史大人说说话,从前也不是没闹过,一般殿下笑一笑,都不用赔不是,长史大人脸色就好了许多。”
说了叶青候却像没听到,虽然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可还是呆坐着。
谷雨见了只好再出主意,“我看殿下也是在家闷坏了,若是现在气头上不想说话,那不如出去转转。咱们府后头就是繁华街市,或者能遇见什么新鲜玩意,也算疏散了心情。等下回来,长史大人的气肯定也消了,刚好用午饭的时候也到了。”
这倒是个主意,叶青候站起身来晃晃荡荡地往外走,刚到二层院子,想起顾九同就在外头凶神恶煞一般守着,他好像对谁都不放心,即便对同样从祁国来的侍卫也是一样,他要出门他一定跟着。可叶青候现在只想着自己清清静静待一会,念头一动便走了后门,出了院子穿过园子,从园子的后角门出去。园子后头有一条河,园中的湖水引的就是这条河的活水,河对岸就是熙攘街市。叶青候从来了这里就跟家守着唐汐了,还少往那里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