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睡眼的时候,窗前已经大亮。
方瑢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乳白色、模模糊糊的窗纸,一时还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按他正缓慢聚合的游荡记忆,自己不过才睡了半刻钟而已……怎么天就亮了?
他挤着额头从温暖的被窝里艰难地爬出来,心思一边回到昨天——那短短十二个时辰里,发生的事简直比他此前十四年所经历的加起来都多。他想起内城的血腥杀戮,想起杨新冉之死,想起绝世美艳的百里秋凰和令人生畏的龑雪帝,最后,又想起了拓跋麒勋、以及那整整一晚的惊心动魄……
天亮之前,他们便与那胡人少年分别了。因为背叛了百里秋凰,轩陆对于雷牙诸人已成了是非之地,再逗留下去无疑会有性命之忧。
离别时,方璘和方瑢都觉得遗憾,毕竟相处时日太短,而他兄弟二人也没有多少朋友,如此“过命”的交情,此生以来还是头一回、也没准儿便是最后一回;相比之下,拓跋麒勋就洒脱得多,大概是他已有了雷牙里的一众兄弟,又或是早已经历惯了生离死别,总之,当绝尘而去之时,他只是爽朗地大笑。那笑声回荡在死寂一片的京城上空,震耳得让方瑢为他十足捏了一把冷汗。
送走雷牙之后,兄弟俩便回到了南风客栈。本以为必定会让父母狠狠训斥一顿的,却不料,内城的孙府刚好连夜派了人来,方氏夫妇忙着招呼他们,一时便没注意到兄弟俩根本不在房里。两人为此大感庆幸,连忙偷偷回房,心里也首次对孙家人产生了一点点好感。
随后浅浅睡了一会儿,便是今天的早晨了。
哥哥的床铺已是空着的。方瑢隐约听到楼下庭院传来刷刷的练剑声,看来一夜的奔波并没让方璘改掉习惯——只怕还会令他更加勤勉。至于方瑢自己,则宁可慵懒一些。他又躺回到床上,为了使神智清醒,便拿出藏在枕头下的蛇纹石佩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对这件东西,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方璘也觉得十分诡异,不愿近身,倒是他自己反而喜欢与秘术有关的事物,所以就负责保管——尽管如此,明明已经交给棺材铺的,最后竟又像阴魂不散一般、自己找了回来,如此咄咄怪事,他方瑢也不能不感到几分毛骨悚然;再加上此物还与跟净族作对的“乱党”有关,着实令他越想就越害怕。此时此刻,他只愿能尽早将之摆脱——既是无法丢弃损毁,那就要尽快物归原主。
“‘畾木其桀,其昌若叶’,”他喃喃自语道,“看来真得要去离春府一趟了……”
“离春?去那儿干嘛啊?”
梅香不知何时从门外探进了头来、笑着问道,惊得方瑢连忙施展鬼刃手法,五指灵活一转,将石佩藏进了内袍的袖口中——若让父亲母亲知道这石佩的事,麻烦可就大了。
“还能干嘛呢,”方瑢一边嘻嘻笑着掩饰慌张,一边开始穿上外衣,“我爹不是说过:离春薛家是咱家的下一个联姻对象,咱们去那里,不就是去相看你未来的大少奶奶嘛。”
此时梅香已将一盆热水端了进来,听他这么说,便掌不住笑了。“小心别叫大少爷听了去,又得敲你脑袋了!他今年才满十五,着什么急?而且你也就比他小一岁,难不成你急着你哥成亲,其实是在急你自己的洞房花烛?”
方瑢是从小与婢女们开惯了玩笑的,不像他哥哥那么腼腆,此时便只是哈哈一笑。
梅香拧好了热毛巾递给他。“你也快点梳洗吧,孙家的人就快来了呢!”
“这么快?”方瑢差点忘了他们一家是为何而上京的。
“还快?三年都过去了!”梅香撇了撇嘴。
“哦,也对……”
方瑢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因梅香一句话而重拾起前些日子的忧虑:已经三年了……自那年孙氏父子亲赴锦西、与他们家订下亲事,到如今已是第三年;这三年间,方家人苦苦等着成亲的日子,却始终没有来自孙府的半点音信,眼看着长女琬莘等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再等下去,便什么都耽误了,因此方氏夫妇才下定决心、举家前来京城,以求了却这人生大事。可究竟是何原因延宕至今,他们却还没有丝毫头绪——毕竟,当年所见的孙时雨父子似乎并非不守信义之人。
或许其中有什么隐情……反正在大净这样的朝代,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梅香留方瑢一个人自行洗漱,便转去隔壁帮琬莘梳妆了。方瑢也急着想看看大姐打扮后的模样,便压下隐忧、尽可能快地侍弄完毕。
而洗了这一把脸、也让他清醒了不少:其实无论是蛇纹石佩、离春薛家,还是孙府的隐情,都怎么也轮不上他来考虑,横竖还有父母和哥哥呢。他只需要做一个不劳人费心的小配角就足够了,这对懒人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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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门口传来新的人声,不知是不是孙府的人到了。
此时,琬莘正梳妆完毕:玉映簪缨、霞染胭脂,绣金线的大红裙服整肃利落,云鬓笼在发髻中,分毫不乱。整个人华美而不失端庄,更将其性子里的温婉贤良衬托无遗。
梅香捧着银镜,半是羡艳地望着这位即将出嫁的小主人,不禁柔声赞道:“莘姑娘这样美,一定迷得孙家少爷神魂颠倒。”
琬莘对镜子里的侍婢微笑,“他不是那种只看美色的男人。”
话虽如此,但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这位即将出阁的闺秀还是忍不住自得——这样的姿色,终归还是值得几分骄傲的,即便是与那个人朝夕镜中相对,她也无需有任何的自卑感,日复一日,流连着的,将只有无限静好的岁月……
幸福感突如其来,想藏也藏不住。琬莘的笑靥不禁如梅花绽开,带着四分明艳,六分谨慎。一抬眼,却与梅香突然落寞的目光相接。
“姑娘也太薄情了,”侍婢看着她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怎么?”琬莘不解。
“纵然孙家少爷才貌双全,是天下少有的如意郎君……可姑娘这几日一滴眼泪都不掉,老爷太太心里,该是多难过啊!”
这梅香本是琬莘母亲的贴身侍婢,论事时自然会追从主子的立场。
于是她的眉目便垂了下来,
“我再伤心、再落泪,终究是要出嫁的。难道娘会因为疼惜我而不让我出阁吗?与其徒劳让她伤心,还不如我开开心心的,过些日子她回锦西的时候,也可以不必担忧。”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低,不禁暗暗怨起梅香把值得哀伤的心事都勾了出来,多少动摇了她的喜悦——想到从此将与父母、与弟弟妹妹天涯相隔,也许今生都不能再见几面,要乐观地不去悲痛,也是极难的。就这样细想想,便也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很快聚在了眼眶里。
梅香见她突然乐极生悲,自然也慌了手脚,连忙又劝道:“姑娘想开些吧,都是我不好,何苦说那车子没用的话……这时候哭了可怎么好?上好的妆要化开了!”
恰巧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未等梅香发问,门外就先叫道:“姐,是我!”
梅香听出是方瑢,便如蒙了大赦,急忙过去开了门。男孩立即跳了进来,两眼兴致勃勃地将琬莘上下打量了一番,拍手笑道:“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姐姐今天可真是要‘宜其室家’了……”
“小点声,”琬莘转悲为喜,细细嗔道,“让孙家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梅香也伸出食指,在少爷后脑上戳了一下。“你只管这样没规矩吧!都束发了还往姐姐闺阁里跑,等我回了太太,看她怎么罚你!”
“娘才没那个时间呢!”方瑢笑道,“刚才我在门口,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好像孙府的管家已经到了。那位管家大叔说:眼下京城不太平,苍龙大道时有封锁,要想赶在中午之前到达紫金坊、就得尽快启程呢。”
琬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同时也有一丝犹豫,“孙大哥也来迎接吗?”
“应该会吧,”方瑢回答,“虽说按规矩,婚礼之前新郎新娘应尽量少见面,但时局这么不好,孙师兄又怎会放心把你托给别人护送呢?”
听了弟弟这话,琬莘稍稍心安,眼角重又染上一层柔和的蜜色。此刻她反正也打扮得差不多了,便带着方瑢、梅香一起去楼下迎见孙府人马。
一楼大厅,那边派来的使者站了一屋子,总共竟有十来个人,且全都衣着气派得体,衬得仅带来两个女仆的方氏一家颇为寒酸。好在梅香、万嫂都落落大方,并不露畏缩之态。琬莘也早知道孙家是京中大户,她本人又向来沉稳聪敏、宠辱不惊,见到此番阵势,反倒更不动声色地维持起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丝毫也没有惊慌失措。
孙家人为首一名儒雅男子见到她,当即露出赞许笑容,上前恭敬作揖道:“三年不见,琬莘姑娘出落得越发端庄了。”
琬莘记得这个人,于是轻轻颔首。“孙仁叔叔过誉。”
这孙仁本是孙府远亲,因幼时落魄,便在宗家谋个了管事的职位,至此长到四十多岁,已就任府里第一管家。三年前孙家家主孙时雨、孙琏宸父子亲赴锦西求婚,他也是随行仆从一员,因此与方家诸人并不陌生。
方敬信见女儿举止得体,心里很是骄傲,只是捋须不语。封回雪则假装随口一问似的对孙仁道:“三年间未曾联络,不知孙师兄、师侄现下如何?”
孙仁的笑容有些微的不自然,“他们都在等着诸位。既然莘姑娘已经收拾好了,那么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起程,方老爷意下如何?”
见他不愿细说,似乎有难言之隐,方敬信剑眉微微皱了起来。但毕竟久别重逢,刨根问底终归不好,只得压下疑虑,先陪笑着答应了孙仁的请示。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便急匆匆离开了南风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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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暂停,内城的大街上不再空无一人了。但比起往日的繁华热闹,此时仍旧是萧条得令人心悸——尤其对方璘、方瑢兄弟而言。
有了昨日九死一生的诸多经历,这雍容华贵的皇城,在他们眼里也不再一样:街道宽阔,只是为了承载寂静;高楼飞檐,亦显得脆弱不堪;视线尽头的青色城墙狰狞无比,完全没有了起初看来的那种巍峨与雄浑……满城萧杀,不堪入目,仿佛史书中被塞北胡骑洗掠过的古都废墟一般——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昨日的洗掠者,亦是这个都城的统治者。
方氏一家一共带了三辆马车。其中最后一辆装着琬莘的嫁妆(因为是长女出嫁,方家准备得极为充分),由瘦弱的老马牵拉着,万嫂驾车。琬莘在梅香陪伴下乘坐第二辆,帘子厚重,挡得极为严实。封回雪和不会骑马的方瑢坐第一辆,方敬信、方璘父子则在两侧,骑着家里仅有的两匹骑乘用马。
孙府诸人除孙仁外一律步行,每人棉袍衣摆下,都暗暗藏着兵器,将方家三辆马车团团护卫起来。方璘觑着孙仁所骑的马,惊讶地发现竟是匹铁云青骥!连个管家都用如此良驹,这孙氏家族,果然不是一般的富贵!
队伍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旖旎东行。受到萧杀气氛感染,大家谁也不愿开口说话。其余行人见到他们,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也许相对于此刻的环境而言,他们这样的规模,也算是太过招摇了。
直到经过一处路口,孙仁突然停了下来。“方老爷,”他恭敬微笑,右手指向南边一条稍稍狭窄的小道,“大道不便,咱们抄这条小路回府如何?”
“一切请孙管家安排就好。眼下本也不是风光的时候。”方敬信立即应允。
“多谢方老爷体谅,”孙仁露出宽慰笑容,“是我家太太实在不放心,特特嘱咐在下要以安全为上。毕竟天子脚下,不比锦西世外桃源一般。若不凡事留神、处处小心,那可真是危机四伏了。”
方敬信对这样的畏首畏尾颇有些反感,但小心掩饰了过去,只道:“孙管家所言甚是。”
于是一行人便拐进了小路。
又走了好一会儿,见四周人影见稀,孙家一位似乎颇有资历的女仆、被称作春旺嫂的,便开始与万嫂闲话。两个妇人年纪相当,虽都是客套,聊过几句却也有些投机,渐渐地就熟络了。僻静小路里因着她们闲聊的声音、也稍稍有了点活人气儿。
方敬信因此稍稍放松警戒,便转头对孙仁道:“对昨日之事,孙管家了解多少?”
虽然事情真相他已经听拓跋麒勋讲过了,但那兴许只是胡人乱说一气,在方敬信看来,总是不如孙仁这个内城人讲述的妥当。
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他有点失望了。
“回方老爷的话:也没多少,”孙仁一边下意识地四下望了一眼,一边压低声音,“不瞒老爷,像这种事,咱们府上素来都是能躲则躲,所以近日来,干脆连下人都不让轻易出门了。只不过今早倒是听了一些坊间的传闻。不外乎两件:一件是当今圣上已被废为庐阳王,昨晚便由碧髅卫护送、前往沁南去了;另一件多半当不得真:说太上皇遭遇了刺客,如今已成了废人……嗨,要让武功、秘术皆是天下第一的龑雪皇帝变成废人,恐怕也只有阴天神本人才能做到了。”
方璘方瑢对视一眼,都回想起了在城墙边见到的那个老净人。难道就是他?龑雪皇帝,太上净皇,轩陆第一人……虽然不愿承认,但兄弟俩仍不得不赞同孙仁的推测:要行刺那样的家伙,的确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然而他们的父亲听了这则消息、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可有人知道那刺客的身份?
孙仁摇了摇头,“想必净族已将之列为最重要的秘密,是不会让外面知道的。”
方敬信与封回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在他们认识的人中,有条件,也有能力行刺龑雪皇帝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绿旗寨寨主易嘉宇。那位十数年不曾涉足江湖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京城,焉知不是与这件大事有所关联?
可惜他们没时间去打探清楚了。
前方突然传来不祥的脚步声。孙仁耳利听见,急忙挥手,将队伍停了下来。一队黑衣凌骑便在同时从拐角里窜出,一阵风似的将这三辆马车、十来个人团团包围。
方氏兄弟惊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因为同样的场景他们昨晚才刚刚经历!而且眼下这群凌骑,竟然也是戴着八瓣血葵徽纹的笼香卫!
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划过:这群净军是冲着他们来的。
然而,为首一名监令却并不看他们一眼,只驱向队伍前面,冷眼打量着方敬信。未等他说出什么命令,孙仁已经急忙迎了上去。
“这位公公,小的是紫金坊孙府的下人,此一行人皆是我家贵客,远道而来,今早才入了城,尚未吃饭休息,还请公公行个方便。我家太太和二老爷必定感激不尽。”话音未落,大管家已将一枚银锭塞进了对方手里。像这种银锭通常会在底部刻上主人的名字,应该足够表明身份了。方瑢看到锭子,又想起了昨日的龑雪御银,心底更是紧紧纠结。
谁知那凌骑首领并不买账,一把便将银子甩开,尖声道:“谁管你是哪家的。一律得搜!”
一声令下,身后几个净兵已经围了过来。
无论家业如何殷实,也无论社会地位如何,浊民在净族面前永远是毫无尊严可言的。这是每一个轩陆人都清楚的现实。可如此明目张胆的侮辱,到底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方敬信不禁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幸好封回雪及时按住了他的手。“让他们搜去,”妻子以极低的声音飞快告诫,“咱们又没把柄,不怕搜。最要紧的是别横生枝节!”做丈夫的这才压抑了下来。(倒是孙府一行人顺从的多,仿佛都是些任人摆布的木偶。)
然而,他这边刚稳住,身后却传来方璘一声怒斥:
“离我姐远点!”
紧跟着是蝉翼刀出鞘的声音。方敬信立即下马,箭步赶上,在方璘也把手伸向背后青钢剑之前拦在了净族前头。“公公别跟孩子计较,要搜就搜便是!”
“爹!他刚才要对大姐动手动脚!”方璘还在马背上不依不饶。
在他身后,琬莘一身红衣,握着手腕,显然刚差一点被拉下马车。“别说了,璘儿,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她低声说道,然后主动跳了下来。封氏也来到了马车中间,身后跟着方瑢、梅香和万嫂。一家人紧紧站在一起。
孙仁和其他男仆女婢则十分尴尬,既不敢与净军作对,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好尽量围护在方氏一家人左右。
净军军官冷冷一笑,便命令手下开始搜车。
正要行动,突然,对面又来了一支队伍,规模也不算小。监令不假思索,也分了几个凌骑前去拦截。
然而这次就不很顺利了。只听一声娇喝,里面含了十足的怒意:
“放肆!连百里姑娘的轿子你们也敢拦?”
一行人皆是惊骇万状:到底是什么角色,竟敢对不可一世的净军——而且还是最得罪不得的笼香卫——如此大呼小叫!?
只有方璘、方瑢心里明白,却反比其余人更加惊愕。
百里秋凰!
这个曾设局陷害他们的神秘女子,竟又在这里和他们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