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标注这个做什么?”
燕离道:“白痕只在乎东海。她标注交易所,大抵是因为交易所的手伸到了东海。”
东海一向是世外桃源,于五灵域是如此,于异位面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交易所的主业务是“虚拟恋人”,这桩交易的业务范围极广,需求量大,故而交易所需要去不同的位面收集目标信息,成为商品挂在交易所拍卖会上。
程伏回想了一下东海当中的鲛人模样。
俱都是面容精致、白瞳蚌耳,既可显人形也可用本体,银白色的鲛尾通透闪亮。
这样的种族,被觊觎上不奇怪。
奇怪的是,古仙境为何驻扎了那么多交易所据点?
那里不是时空罅隙,不方便位面间的来往。
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人迹罕至,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些伪装成普通民居的据点。
程伏沉思着,对脚下路很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了自己寝殿都不觉,差点被脚下的层层台阶绊倒。
身躯前倾时,她感到一对清洌洌的臂托住自己。
清雪气和殿内的幽香混杂着,萦绕成一阵缓缓的气流,流进少女肺中。
程伏的眼皮架不住地闭合起来,脑中警铃大作,想要勉力睁眼,却已经睁不开了。
……胡风。
狡猾的老东西。
昏迷前,她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燕离眼帘半垂,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少女安和的睡颜。
雪发剑修的眉眼清而冷,眸中似乎飘着浮冰。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出来黑眸底挂着薄红。
燕离看见了程伏昏迷前的口型。她在无声地说“胡风”二字。
她以为是胡风做的手脚。
修长的指节捏紧了程伏的衣角,将原本柔软的衣料攥出沟壑一样的褶皱。
燕离皱着眉,眼睫却发颤,面色脆弱间夹杂着不可言的古怪。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控制不了手里的动作。
她知道程伏没有骗她,也相信程伏会给出交代。
可是燕离还是止不住的怕,这是经年累月遗留下的后遗症,想要消弭又谈何容易。
燕离心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交战。
一个说,你这是在撕碎她的信任,是在把到手的东西推开。
但有更扭曲的嗓音响起来,阴恻恻地环绕在燕离耳边。
“你要等几个百年?”
“东西是要自己抓住的,她若是归魄后再走,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你会痛不欲生。你从前倚仗她而活,现在更不能没有她。”
是的,不能没有她。
燕离的手紧了一紧,终于大踏步走进殿内,将程伏放在了床上。
里头哪有什么胡风,分明空空荡荡,只有香气缭绕。
燕离自袖中取出那日捉魂用的白驹袋,里面是程伏缺失的那一魄。
其实没有什么不能频繁归魄一说,那日说出这样的话,是为了拖延。
燕离很早就想过,假若不让她归魄,或许她们就能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恩爱至死。
但是燕离没有想到,自己的弱点太不经打,在这样短短的几日间就完全暴露在了程伏眼前。
于是这变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燕离本来没打算真的让程伏归魄,因为变数太多,她宁可拥着残缺的幻梦度过余生。
可是程伏说爱她,这话太动人,燕离禁不住动了心,不忍让她残缺不全。
只是私心犹在,所以要做些保险的措施。
譬如,画地为牢。
殿内的白色光晕渐盛,白驹袋中轮廓隐约的残魄一点点没入沉睡少女的额心。
随之而起的,是周遭层层叠叠的冰棱。
尖锐、霜白、通透,坚冰以笔直的势态生长在床榻四周,构筑出了一个折射出冷光的熠熠冰笼。
寒气漫起,燕离拥着怀中的少女,自愿和她一同囿于其间。
大乘的束缚,足以让程伏无法抵抗。
届时,她若是反悔了,也无妨。
光影绰绰,程伏眼前一片混沌。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明白为什么心中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倒下后,就来到了这方天地。
空气很潮湿,周围群山连绵,青峰耸立云端,端的是一副雾气朦胧的景色。
溪水潺潺之声入耳,程伏低头看去,足边的卵石被清凉的溪水打湿,润泽光亮。
本能的,她掬起一捧水喝了。
甜,冷。
溪水流过程伏喉咙的时候,她一片空白的脑中忽然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好像有一双手正在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来,告诉她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
程伏怔怔地开口,发出喑哑的声音:“甜……冷。”
于是她就这样走过了整片山林,一个一个字从她的脑中冒出来,深深镌刻进本能里。
程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过了多久,她只知道在把一草一木全部摸过一遍后,场景改换了。
是静止的城市。马路上汽车停滞,写字楼里的人维持着各异的表情。
程伏摸了一下一个方方正正又黑亮的东西,很自然地念出来:“电视机。”
这次,不用摸完所有东西,她就离开了这里。
在这些场景里,她认识了很多东西。
到后面,程伏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去往任意一个不同的位面。
但所有的活物都是凝滞的,人和动物从来都没法与她互动,她光知道这些东西会如何,但从来没有机会和他们说上一句话。
程伏也不在乎,位面那么多,光是认识新事物就足够刺激,不与人说话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按下快门,记录下每个位面的不同事物,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程伏来到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她缩了缩肩膀,觉得太冷,于是披上了一件鹅毛大氅。
程伏看到一个人,白头发,看上去也是凝滞的。她正要路过时,忽然发现白头发女人的眼睛睁开,还有微微的气息。
程伏瞳孔微缩,俯身抱起她,把她带回了一个雪洞。
雪发人说她叫燕离。
程伏第一次和人说话,和人相处,感觉新奇极了。
她曾在某个武侠世界里顺了一把剑,一直挂在腰上。燕离看见了,很感兴趣,要学剑。
程伏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悄悄在燕离睡着之后回溯位面,去摸了摸剑主人的手和他的武功秘籍。
程伏在这个白茫茫的位面待了很久。
她也经常想要换个位面,这种时候,程伏就会盯着燕离的黑眸,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我要走了。”
燕离通常沉默一下,不说什么,等到她一转身装作要走的时候,清冷的嗓音就响起来:“不要走。”
“我想学剑。”
程伏挑着眉,揣着坏心眼道:“我只教一遍,教不会我就走了。”
燕离:“好。”
日复一日,程伏发现自己不想走了。
她和燕离做了很多事,并且包括了从前她很好奇的事情。
……咳,那种事,是在她摸了一本奇怪的小说后得知的。
雪洞里,少女摆弄着手上的自制鱼竿,悠悠闲闲地哼着一首小调。
身后,微凉的气息贴近,几缕雪色发丝垂落在程伏耳侧。
燕离一言不发,只是抱她。
程伏的调子跑偏了一个音,手指一颤,耳根热热地嘟囔一句:“……干嘛搞偷袭。”
燕离声音很认真:“我们出去打白毛兽,好不好?”
“好嘛好嘛,我知道你想玩我的剑。”
程伏解下腰间的剑,递给燕离,弯起眼睛笑:“走吧,我们一起去!”
这是她们惯常的活动,一般用以精进剑法。
燕离负责打,程伏负责在旁边纸上谈兵……不,指导。
今日,程伏也同往常一样,一身懒骨头地盘坐在边缘的雪堆上,托着腮欣赏燕离出剑模样。
剑似寒星,映出锋刃下的红光。
燕离执剑的手极稳,剑法在她所教导的基础之上融会贯通了自己的理解,更上一层楼。
皓腕翻转,唰唰施出了几招简单又漂亮的点刺。
猩红的血点溅出来,犹带着温度,蒸腾起白雾,斑斑地落在雪地上,熔出几个小小坑洞。
程伏的眼睛却像是被这血点刺痛了,眼皮不受控制地狠狠跳了一下,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巨大的空落感凭空冒出来,燕离明明近在眼前,却似乎笼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中间。
她们被硬生生地隔阂开了。
隔阂她们的东西,带着程伏非常熟悉的一种气味。
她穿梭位面时,就能闻到这样的味道。
程伏浅淡的眼眸凝了起来,伸手打破了那个屏障。
是白驹力。论这种力量,没有人比程伏更强。
燕离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怎么了,不开心吗?”
程伏抬头,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没有,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燕离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自那次以后,越来越多的白驹力屏障似有若无地横亘在她们之间。
一开始,这些白驹力屏障很薄,程伏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
但渐渐的,似乎有人刻意地加厚了这种力量,程伏打破它的动作渐渐变得吃力起来。
某一天,程伏特意起了个清早,想要偷偷钓一尾冰川鱼,让燕离开心。
岂料甫一出雪洞屋,便有极其厚重的白驹力层层围困住她。
一道娇媚的女声散漫地响起来:“旅行家小姐,请离开她。”
“燕离是交易所的货物,您不该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