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伏眼底的神色墨一样沉。
浓厚的不悦漫在她面上,“货物?燕离是一个人,不是什么劳什子货物。”
沸腾的火气自心底蹿升起来,程伏知道近日时不时阻挠她的白驹力就源于面前这道莫名的声音。
那女声轻笑道:“人?您就这样确定,她是一个人?”
“她只不过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失败品罢了。如今能得人青眼,被高价拍下,也算是物尽其用。”
程伏冷笑:“胡言乱语的东西。就凭你,也配给她下定义?”
语声响起的同时,程伏的手心也逐渐聚起光点,直直朝周遭竖立的光幕击去。
她没有心情和这帮怪人交涉,白白坏她心情。况且再拖下去,便要错过冰川鱼出没的时辰了。
女声始终没有现身,只是越发飘渺:“旅行家小姐,这是您自找的。”
说罢,周遭所有的光幕像是受了什么指引,齐刷刷地倏然消失殆尽。
而程伏方才施出的白驹力也一瞬间失了平衡,直直打向了原本雪洞屋的方向!
少女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愕然。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白驹力究竟有多深厚。
——现在,终于可以得到证明了。
倾囊而出的磅礴力量宛如圣光般笼罩在雪洞之上,温和地淹没吞噬掉那方寸。
雪洞消失了,连带不见的还有旁边的小块雪地。
消失的形式并不是常规的塌陷和融化,而是另一种超越常规认知的方式。
那里变作了一方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洞窟。
不见光,不见气,不见任何东西,程伏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黑色。
雪洞消失得触目惊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燕离也在里面。
程伏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那个女声似乎在她耳边发出了一声嘲弄的笑,她浑然不觉,只是瞳孔涣散地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伏仿佛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很僵硬,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燕离被她亲手流放到了时空罅隙之间。
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时间,燕离不会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永恒的黑暗桎梏。
燕离的意识会停留在她出门的那一刻,永远不会改变。
那个娇俏的女声轻轻的嗤笑一声,旋即消失在无穷无尽的广袤天地间。
少女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投在那片黝黑之上。
她不知自己年岁几何,只知道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从出世到现在,程伏都在凭着本能穿梭各个不同的位面,从来没有厌倦过。
那片黝黑是她没有踏足过的时空罅隙。
无需别人警示,本能就在叫嚣着告诉她,那里无边无际,一旦迷失,就会永远被困。
若是进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程伏很清楚这点,但她没有片刻犹豫。
雪地上,唯留一串齐整的足印,通向那片黝黑的虚无。
……
再睁开眼时,程伏呼吸急促,后背冷汗涔涔。
随着意识的归位,脑中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完全,与她的身体融合得严丝合缝。
肌肤上的寒意将程伏的思绪冻得一激灵。
这不是梦。
这是……她残魄中储存的记忆过往。
也就在此时,程伏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残魄离体了。
燕离曾说过,残魄离体,是因为神魂难耐苦痛,便在梦魇中自发脱离掉承载苦痛的那一魄。
如今她那一魄归位,当初历经的感受,也全部原原本本地在程伏的识海中重新过了一遍。
她不记得自己在时空罅隙中待了多久。
在漫漫的黑暗间,程伏从迫切到疲惫,最后只余下了满怀的绝望。
她要在宇宙中寻求一粒尘埃。
程伏穿梭过无数的位面,但在她的意识里,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尽漫长的旅途。
一片漆黑,而且冰冷,她像机械一样伸手不断地去摸索。
偶尔程伏也会止不住地想,换一个位面,换一个人吧。
为什么要非她不可呢?
但程伏最后还是会回归到近乎无望的搜寻当中。
因为她很肯定,如果放弃,她会后悔。
程伏也想过,自己如果不够幸运,永远搜寻下去,她的意识早晚都会磨灭在漫长的黑夜中。
而自己理论上不死不灭,届时,她会成为罅隙中的一具尸体。
保持着“搜寻”肌肉记忆的、鲜活的尸体。
她的血液会一直流,但流动的血液也只会是血液,不会有更多的附带意义了。
以程伏当下融合了现代记忆的意识来看,她当时做出的选择,是违逆人性的。
无尽的搜寻,意味着无尽的绝望。
这是精神上的严峻考验,许多次,她只差一点就完全自毁在罅隙当中。
程伏敛下眉,阻断了思绪。
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她就发现了四周不太对劲。
身侧冰凌密布,薄冰覆在被褥表面,散发着阵阵冰寒白气。
程伏心头一颤,偏头看去,对上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双眼眸太黑太沉,令她联想到记忆当中如同极夜的时空罅隙。
见到程伏身躯微抖,燕离的眼神更暗了几分。
“归了魄,连看见我也会战栗?”
程伏倏然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燕离。
燕离眼中的光很沉,隐隐有些绛色出现。
程伏忽然有些无力,心上涌起绵软的疲惫。
她明白燕离在怀疑害怕什么。
只是在历经了漫长的精神折磨后,程伏闭紧了口舌,一时没有启唇解释的欲望。
她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
修长的手指抚上程伏的下颔,带起连绵的冷意。燕离的身上永远是这样冷,正如她身上的味道般,清且凉。
雪发剑修垂着眸,似乎这样就能掩去眼中的凉意。
她的指一寸一寸从程伏的下颔骨处抚摩上来,直到程伏唇角。
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唇瓣,微微按压了下去。
“为何不说话。”
程伏抿了抿唇,换来的是唇上更重的挤压。
燕离额间的白莲印闪烁着,是入障之兆。
少女一言不发地看着,然后拨去燕离的手,嗓音迟钝道:“燕离,我不是怕你。”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忽而坐起身来,伸出左手,将手背覆在燕离的额上。
一瞬间,雪莲与赤莲交融,花瓣边缘颤颤的混上了双方的颜色,难辨边缘。
程伏在用感召印,连结双方的五感。
一时间,殿顶的冰霜,似乎通透了一瞬,落下一滴融化的雪水来。
她们互相感受到了对方的心绪。
程伏明媚面容下的茫然疲惫,燕离清冷眉眼底的执拗惶惶,在双色莲花相触的一霎那,尽皆传递到对方心头上。
没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
燕离神色怔然,半晌,她竟然有些无措地收回手。
殿内漫天的冰霜一点点褪去,所有摆设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雪发剑修的唇颤了颤,声调抖动片刻。
而后,沉沉地发出三个音。
“对不起。”
程伏脸上也浮起了深切的茫然。
她一直明白燕离害怕,怕得生障堕道。
但当真正切身体会到燕离心中埋藏的深深恐惧之后,她仍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一刻,程伏似乎才终于明白,燕离与她所感知的世界,是这般截然不同。
在现代时,她曾听说过一句话,内容大抵在说,人就是孤岛。
看时的程伏,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方知其中意。
意识相通时,她看见燕离眼中的世界。
燕离的眼睛像是会自发淡化背景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是浓墨重彩,落在别处时,便永远是淡淡的色泽,连轮廓都不大清晰。
除了她,燕离并不将其它事物放在心底和眼里。
程伏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无意识地抬了起来,悬在半空当中。
恰恰碰到眼前人冷凉的指尖。
十指相触,修长的手微微一使力,便将对面的手紧扣住。
温软和冷凉交握在一处,温度相融,化去了被褥之上的薄冰。
融化的细流渗进绵间,湿漉漉的。
程伏浅浅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低的:“燕离。”
她自顾自地躺回床上,交握的那只手用了力,将身边人也揪到自己枕边来。
程伏半阖着眼,另一只手臂环上燕离的腰身。
她在梦中的精神内耗太严重,此刻异常疲惫,困意席卷上来,又用感召印经历了一遭共情,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少女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很喜欢你啊,燕离。”
“喜欢……很喜欢,你都、不知道多喜欢。”
“唔。”她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我——等我醒了,我再同你说,残魄的……事。”
最后一个字声音细若蚊鸣,若不是燕离一直在旁安静地听着,怕也是辨不清的。
即使陷入睡梦,程伏的手也并未松开,反倒是在入睡的一瞬间,无意识地扣得更紧了些,似乎生怕陷入睡梦后身边的人就会悄悄将手抽离开去。
燕离低头看了一眼二人紧握的手,微微偏过头,目光中尽皆是少女光洁的面颊。
程伏的睡颜很祥和,毫无戒心,是极其信任入睡环境的表现。
燕离沉静地看了好一会,而后抿抿唇,在程伏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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