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一的手凉地像冰块,亦真亦假,虚实幻灭,他攥不住,眼前的人化作点点流萤消失在眼前,掌心的触感也消失不见。
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唉……你终究还是打开锦囊了。”
眼前的宫殿也幻灭粉碎了,苏夜觉得自己又被丢进了无间地狱之中,黑暗侵吞了一切,唯有他回头后一个浑身笼罩着光芒的少年站在黑暗之中,恍若神祇。
他认了出来,眼前眉清目朗的秀气少年正是在天澜城城门下给他锦囊的门缠雨,少年开口道:“这里不是真实世界,你情绪太重不过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你的回忆。”
回忆?
苏夜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什么,周遭的黑暗像是这世上最恐怖的空间,真实感抨击着他的魂灵,他头疼欲裂,双手捂着脑袋跪伏在地。
远处的流萤像密密麻麻的虫子,侵入他的识海中,吞噬他为数不多的仅存理智。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从炙热温暖的少年到黑袍加身的魔君……
从那个围在白若一身边一声声甜蜜喊着“师尊”的小徒弟变成了被整个八大仙门、九州百城忌惮的邪恶存在……
他变成了恶贯满盈、欺师灭祖的魔头,一边残杀着名门正派一边囚禁了他的师尊,当着全天下的面扬言与白若一恩断义绝,又以最屈辱的方式任由白若一被八抬大轿送进了他的鬼沼魔窟,被迫雌伏,承·欢身下。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师尊……
罪大恶极!
万死难辞其咎!
门缠雨看着苏夜痛苦地挣扎着,忍不住叹息一声,挥手收回了继续灌入苏夜脑海的漫天流萤,终究是不忍心。
在这个世界,门缠雨的存在就如同神明。
何为神明?就是被这个世界仰望着,难以触及的高位面生物,他一贯觉得任务世界不过是虚假的存在,里面的人物不过是被杜撰出来的,可即使认知如此,他还是对自认为虚幻的人物动了恻隐之心。
最后的真实没有继续灌入苏夜的脑海,不知过了多久,躺到在地的苏夜终于睁开了双眼,木讷且空洞。
如果现在的黑暗立马吞没他,他也不会反抗。
因为,他就是两百年前罪大恶极的魔君,是那个险些毁了师尊的人,是那个死不足惜的人,是那个该死的疯子!
他一贯觉得前生今生是两辈子,前世的事情跟今生并没什么关系,所有的罪孽都该在前世身死后就两清了。
可是……
一旦涉及到白若一,他再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清白,他的重生是从地狱爬回的恶魔,那些童年的遭遇兴许是他前世结下的恶因,今生报在自己身上的恶果!
师尊是不是知道他曾是那个身处地狱的恶鬼?
那师尊为何还要收他为徒,带在身边?
师尊对他这样好……可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脸颊满是汗珠,和记忆抗争了那么久的他早已经没了力气,只费力地掀开眼睫,瞥向门缠雨,嘴唇颤抖,“……都是真的吗?”
门缠雨怜悯地看着他,叹气道:“你早就相信了,何故还问我?”
苏夜没说话,只木讷地望着黑到一望无际的地狱,良久才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门缠雨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算卦人,可他与苏夜无冤无仇,何必这般折磨他?
门缠雨道:“当初原本不想给你那个锦囊的,是我忍不住……我遇见过很多人,有的选择在虚妄中沉溺此生,拒绝真相,有的即使堕入地狱也要活得明明白白,我给了你选择,你可以不打开锦囊的。”
“既然打开了,那说明你愿意接受真相。”
苏夜苦笑,是啊,从看到井底那具身躯开始,他就愈发渴望知道真相,他不是个能沉溺于一无所知的虚幻表象中的人,他本身就是执着真实的人,即使遍地鳞伤,即使身堕无间地狱,都可以……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真相让他如此心痛,他没有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悲愤,他只是心疼白若一……
心疼他的师尊,被他伤害成那个样子,却还待自己如此真诚。
门缠雨继续道:“我一来这个世界就感觉到这个世界不对劲,强行被篡改了命数。你是这个世界命数的关键存在。”他说着,有些怜悯地看着苏夜,像是一尊被供奉在寺庙里的神佛,降悯又慈爱,残忍又狠辣。
“我来自高阶位面,是一个执笔人,当然,你可以管我们叫‘神明’。”
“这个世界不属于我的管辖范畴,可原本的执笔人早就身陷其中了,他忘了初衷,入局不自知,打乱了原本的发展规律……”
“既然……你已经打开了锦囊,原本错位的轨道已经在慢慢恢复了,这个世界即将被掰回正轨,我该……”
门缠雨有些不忍地低下头,喉咙中溢出模糊不清的语言:“谢谢你。”
门缠雨的话,苏夜不知自己听进去了几句,每一句都像平地惊雷,炸地他几乎魂飞魄散,他心中只顾着自己惦念的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慌忙问道:“你既然是神,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师尊?”
门缠雨自然是知道该怎么将白若一拉出深渊,可是这一切都是那个人自己选择的,他其实也没什么权利否认别人的选择,他忍不住叹息:“好好的执笔人不做,被这个世界迷花了眼睛。”
苏夜:“……你说……什么?”
“白若一是执笔人,这个世界是他扭曲的,你的重生也是他安排的,执笔人虽然从某种意义而言算是永生不灭的存在,可他犯规了……”他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蹙眉道:“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我可不想被天道追杀。”
可一抬头,看见苏夜悲痛欲绝的眼眸中满是祈望和哀求,门缠雨还是阖眸降悯道:“命格天定,变则生异,他强行锁住五阴炽盛之毒,那毒已经快把他的灵脉吸干了。”
苏夜急道:“那我去把那具躯体毁了!”
“毁了有什么用?要毁还轮得到现在?那毒是跟着魂灵存在的,只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门缠雨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气恼自己口不择言。
“我真的不能说下去了……你,唉!”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懊恼道:“我这什么毛病!关我什么事啊!哎呀,管不了管不了了,你回去吧!”
说罢,他一挥袖子,苏夜像被一阵飓风刮起,他话还没问完,想留下,可是在这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他抓住,慌乱间,他扯住了门缠雨飘起的衣摆,岂料飓风实在太凶悍了,衣摆被生生扯裂……
门缠雨小腿凉飕飕……
“啊啊啊!流氓!!就吃了你果子,喝了点水,就要还这么多吗?真是吃人嘴短……算了,再送你一句话……”
苏夜迷迷糊糊间听见最后一句话是。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被抛出锦囊后,苏夜茫然跌坐在皎月寒潭前,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一般,月色依旧,如同当年白若一收他为徒那个夜里,寒潭刺骨,直冻到心坎里……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一切皆有定数吗?
所以师尊为了他,曾逆天改命?
那沉睡在神魔井深处的魔君竟然……就是他自己……
那毒是跟着灵魂存在的,也就是说白若一不惜灵脉枯竭也要镇压住那毒是为了不让那毒素再次从前世的躯体中逃逸出来,再钻进他现在的身体里?或者说是为了不让变数霍乱人间。
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不是说……只要他的灵魂跟着五阴炽盛之毒一起毁灭,师尊就再也不用冒着灵脉枯竭的危险消耗灵力了?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死了以后,就再也没办法见到白若一了,就再也没办法给他烹茶做糕点了,就再也不能常伴君侧了,就再也不能……
苏夜望着天,皎月被乌云遮盖,漫天的星光再次灿烂起来,倒影他明亮澄澈的眼眸中,他心中有了一个决定,或许很自私……
他定定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
轻轻敲响栖云殿的门,嗓音沙哑道:“……师尊,睡了吗?”
殿内烛火再次点亮,白若一披着外衣打开殿门,神情慵懒,眼中氤氲着一些雾气,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夜,“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师尊如此真实地站在他面前,好似刚刚经历的一切真的就只是噩梦罢了,心事被按捺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我做噩梦了,睡不着。”
白若一微愣,想抬手去揉苏夜的头发,一抬手才猛地意识到,苏夜长大了也长高了,再也不是当年瘦小的少年了,眼前这个双眸澄净到发亮的青年已经长地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被噩梦吓着……”他神情缱绻,语气温和,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侧身让苏夜进来。
苏夜一进门,再也忍不住原本被掩饰地很好的情绪了,他一把拥住白若一,蹭掉了白若一随意披在肩头的外衫,双臂发狠地揽住他的腰身和后背,力气大到像是要将怀中人嵌入身体,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原本睡意阑珊的白若一被苏夜突如其来的拥抱彻底惊醒了,感受到少年埋首在他颈窝,发出细小的呜咽声,他的双手悬在空中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推开苏夜,他有些茫然询问:“……怎么了?”
“……师尊……”苏夜嗓音有些沙哑,喉咙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原本他不会说的字,“师尊,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今夜月色尚佳,你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夜打断了,苏夜将他拥地更紧了些,急切开口。
“……不是的,是找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最近的睡眠本就不太好的白若一微微有些愠怒,这个徒弟今夜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冒失地在大半夜敲开师尊的门,还这般不成体统地抱着自己,又说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一时间,他心里头乱得很,不知道该诘问什么。
“我都知道了……”
白若一猛地一惊,浑身僵硬。
“……你……知道什么?”白若一喉咙攒动,嗓音沙哑,心跳滞了半拍。
“两百年前的苏夜真的好幸福……”
他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白若一的颈窝,脸颊趁着温凉细腻的皮肤,呼吸喷洒在上面,引起白若一阵阵战栗,又难以推诿。
“……你怎么还……”那般在意。
“没有嫉妒……也没有去比较……”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夜接了过去,他嗓音沙哑,氤氲着暧昧的温柔。
苏夜抬起眼眸,额头几乎抵着白若一的额,挺拔的鼻峰几乎撞在白若一的鼻尖上,彼此紊乱的灼热呼吸就这么喷洒在对方的脸庞上,“……一直都是我,师尊想要保护的一直是我,一直在意的人也一直是我……师尊真的很在乎我吧?”
在乎?
白若一心中大恸,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话不知道怎么从口中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斥责的语言说不出口,安慰的话也越来越不会说了,甚至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脸被憋得通红。
从他有意识起,直觉告诉他觉得守护苍生是应尽的职责,他从来不在意任何人对他任何的华章赞美,两百年前从巷子里抱回小苏夜的时候也没期待他对自己如何感激,教他习字修行,护他周全没指望他说一句谢谢,就算后来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没指望他对自己说一句抱歉……
他对所有人的好是极其不愿意被拆穿的,他宁愿别人觉得他是一个古板冷漠,无情无心的杀伐果断之人,也不愿意被拆穿自己的柔软。
可眼前这个人,是他最在意的小徒弟啊……
是很在乎的吧?
眼睛实在不知道往哪里看,不用看,他也知道苏夜那倒影着璀璨星河的双眸正灼灼望着自己,不然为何脸颊那般滚烫?
他的小徒弟在等着他说话,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浑身僵硬,恨不得当场昏迷了事。
他恍惚间想起前世的苏夜也是那般粘着他,不愿意自立门户,不愿意娶妻生子,不愿意同别人相处,他当时觉得苏夜的成长轨迹不该如此孤僻,应该同各个仙门中的矜贵子弟一般肆意潇洒,而不是一辈子跟着他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怪物……
所以他做了一件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他找了个理由狠狠斥责了苏夜,将他赶离自己身边,希望他能同常人一般体味人生……
可是他错了……
他看见了少年眼中受伤的神情,可他心中想的是:为了你好。
于是他头也不回……
再后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次推开,竟将原本甜笑蜜意的开朗少年变成了一个目光阴鸷的杀人恶魔……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手……
如果没有任由他恣意妄为……
如果他将他拴在身边看紧了……
惶恐涌入心中,白若一悬在苏夜背后的双手终于落下,紧紧贴在苏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战栗从指尖一路攀爬至咽喉,他颤抖着开口:“这么会不在乎呢?”
是啊!
何苦自欺欺人,若是不在乎,他怎么会教他练字作画、习武练剑?又怎么会无时无刻不担忧着他的安危?又如何会耗费巨大的代价换他重生?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就是眼前的人。
已是深夜,室内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萦绕在耳畔,苏夜深吸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可是心脏跳得还是那么快,他做了一个决定,咬牙开口。
意味着永不回头!那一瞬倾尽浑身力气。
“……师尊,我喜欢你。”
掷地有声,平地惊雷!
“……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喜欢。”
头昏眼奎,呼吸困难,心脏砰如擂鼓!
白若一阖上双眼,不敢再睁开,浑身滚烫的少年还在紧紧拥抱着他,彼此的体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烫!烫死了……
怎么会呢……
小徒弟怎么会对他是这种心思?
情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喜欢?哪种喜欢?
喜欢喝冷茶那种?还是喜欢品尝蜜酿那种?
他活了几百年了,在常人眼中就算不是怪物,也是能做祖宗辈的人了,他怎么会被喜欢?被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喜欢……
深深的羞耻感侵袭而来,他为自己同样也在悸动的心而感到羞耻。
怎么可以?孩子还小,还不懂事,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这么误导他,会毁了他的……
可苏夜一席话,马上让他那颗快要平复下来的心脏再次湍急起来,就像被摧毁的闸门,洪流倾泻,再也挡不住。
“是我大逆不道、罔顾伦常,可是……我没办法……我只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苏夜几乎不敢看白若一,害怕得到拒绝,可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目光灼灼,就这么狠狠盯着白若一,如狼似虎,不容拒绝。
“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下?”
师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以前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懵懂的时候将喜欢错当成了占有欲,再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将喜欢错当成了欲望。
现在,我明白了……
我希望师尊可以好好的,我想让师尊知道……
白若一,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