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当空,外间虫鸣聒噪。
白若一熄灯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怎么都睡不着,早些时候的困意阑珊早就被那个莽撞且不知轻重的小徒弟驱散了个干干净净,也不知是心思过重睡不着还是窗外的夏末虫鸣声太过吵闹。
虽已入秋,夜凉如水,可白若一还是觉得燥热,或许是太闷了,要开窗透气才行,他侧躺了很久,估摸着苏夜应该已经离开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窗棂,微凉的夜风吹进寝居,稍稍缓和了心头烦躁。
他闭眸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觉得舒服些,就连此起彼伏胡乱鸣叫的夜莺声都听不见了,正准备关窗,眼尾蓦然扫见一个身影蹲在窗外凉亭下,仅借着月色,他也能认得出那是苏夜。
心脏猛地一颤,白若一手指顿住了。
黑色衣衫的少年托腮蹲在凉亭下,似乎在沉思什么,令白若一心颤的是,他抬头看去的瞬间,少年也刚好看见了他……
少年目光灼灼,澄澈且温柔,他越是这么看着白若一,白若一越是慌乱,猛地松开窗撑,窗户倏然砸下,险些夹着手指。
适才平复的心绪又抑制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即使再念几遍清心咒也消停不下来,白若一懊恼极了。
那个少年亲口说喜欢他……
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喜欢白若一,不是喜欢师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凭借着头脑中最后的清明,猛地将苏夜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将门阖上,自欺欺人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太疯狂了!
即使是前世,小徒弟言行举止不是没被他猜疑过,只是他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他不说,只要自己不问,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显然,窗外蹲在凉亭边的少年比起以前,简直胆大包天!
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可白若一知道,屋外聒噪的虫鸣被苏夜展开的隔音结界彻底隔绝在外,白若一喜静,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知道的人唯有两百年前的苏夜……
他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赶走后的事情?那些嗜血、狰狞、狠戾的,挣扎在泥潭里的日子……
应是不知晓的吧?
记忆和情绪是难以剥离的,苏夜还是苏夜,不是魔君……
想到这里,白若一松了口气,他不知道除了天机镜中看到的一部分记忆之外,苏夜还知道了什么?可是天机镜早已经被他彻底摧毁,他希望苏夜这辈子都不要知道以前的事情,是重生,是新的希望,一起不可挽回的罪恶都与他无关了。
刚刚苏夜说想要什么?
是想要和他出去散心吗?
也好,有的事虽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去经历,可万一呢?趁着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还来得及扶一把……若是他不在了,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隔着薄绢窗棂,幢幢竹影被月光投射在屋内地板上,白若一倚在窗框边,像是下定决心般,却又重新拾掇起作为师长的语气,开口道:“你若是想要下山,就赶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禀明山主,我们就出发。”
一口气把话说完,就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看起来很清白,就像是做师尊的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下山历练罢了,可又经历了刚刚那番小徒弟大逆不道的话,他竟生出了一种自己拐带小徒弟私奔的羞耻错觉。
而蹲在窗外凉亭下许久的苏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一阵恍惚,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很久。
愣到窗内的白若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苏夜离得太远没听清?又或者是隔音结界不小心框在了凉亭与窗棂之间,他那句话白说了?或者苏夜见他阖上窗棂后就离开了,他那句话是不是对着空气说的?
越想越恼怒,也不知在恼怒什么,可他绝不会再说第二遍!
“……好。”
门外的少年终于开口,像潭边的满树红枫,洋洋洒洒飘落潭中,激起涟漪,这一下,潭底的汹涌暗波猛地被唤醒,叫嚣着,激烈着,可潭面依旧平淡,那小小插曲荡开的涟漪很快就被抚平,至少表面上是。
少年拾掇着脚步,一点点走开,栖云殿的大门离凉亭不远,可苏夜却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隔音结界外。
这一下应该是真的走了。
白若一一直紧绷着弦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没有虫鸣聒噪,没有闷热地透不过气,可他依旧觉得很烦躁,越静谧越烦躁……
一夜无眠。
翌日,苏夜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估摸着早已错过了早膳时间,昨夜不知怎么,几乎一夜未眠,心事重重,直到天将亮,他才倦怠睡去,以至于误了时辰。他匆忙洗漱穿衣,又随意往冰绦中塞进一些日常用品,包括他自己最喜欢的蜜酿和师尊夸过不错的糕点。
敲响栖云殿的门,并未有人回应,想必师尊早就起身离开,难道是他没来得及奉上糕点,师尊自己去觅食了?
往外走着,他遇到了饭堂用完早膳的弟子在纷纷议论着什么,偶有夹杂着“辰巳仙尊”之类的字眼,小狼崽耳朵立马竖起,全神贯注地跟在那群弟子身后。
那身型滚圆的弟子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道:“仙尊要出远门,今日好像是最后一次在束修堂上课了,明日开始晨修课由君撷仙君上了。”
苏夜听得得意,若是真的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早就得意地晃悠起来了,师尊昨夜亲口说要带他下山的。
另一个弟子兴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君撷仙君多温柔啊!终于摆脱辰巳仙尊了,我的天,他可真是凶悍地要命!和仙尊共处一室那简直,炎日飘雪,三伏结霜啊!”
这话一说,苏夜有些不乐意了,师尊有那么凶吗?师尊其实很温柔,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他们不愿意同白若一相处,他苏夜还不舍得让他的师尊抛头露面呢!
“不过听说这一次仙尊下山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听说今天仙尊会点几个人测试下灵力修为,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是要委以重任来着。”
“哎……你们觉得,仙尊会不会是想收徒啊……”
“收徒?谁敢当他徒弟啊……呃,不过好处是真的多,当仙尊的弟子那简直是无上的荣耀!更别说对修为提升的速度了!”
“是啊是啊,你看苏师兄,他敢进山门的时候还是个气海都没凝结成功的普通凡人呢,现在啊,才过了几年啊,就这般厉害了,仙尊定是有什么秘籍之类的……”
弟子们聒噪个不停,极其热烈地讨论着,浑然不觉身后跟着的正是他们口中的苏师兄,其实有的弟子比苏夜来涿光要早上很多年,只是修为一直没有进步,在涿光,是师兄还是师弟从不以入门长短来排,只按修为论尊卑。
他们将苏夜喊作苏师兄倒也没毛病,只是跟在他们身后的苏夜越听越觉得胃里泛酸,也不知是因为没用早膳还是肠胃不太好,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有些蔫。
他们……刚刚在说白若一又要收徒?
师尊说过只收他一个人为徒的啊!
虽然可信度不高,可被这群弟子从嘴边说出来,议论着,揣测着,苏夜难免觉得委屈,他们后面再说什么话,他也一句没听进去,稀里糊涂地就跟着来到了束修堂。
直到那几个弟子转弯跨过门槛的时候,才看见了苏夜。
其中就有女弟子被吓得尖叫出声,他们刚刚一直在议论着的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简直活见鬼!
苏夜被白若一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后,就不需要再去束修堂上晨修课了,他一般这个时候都在看着白若一吃完糕点,收拾好餐盘,目送白若一去束修堂,然后自己找个书籍看或者练练剑,再不然就是修习师尊单独给他布置的功课。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地坐在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上,一个小弟子满面尴尬地站在他面前,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那个,苏师兄,这是……我的位置。”
苏夜这才猛地意识过来,他早就不在束修堂听课了,给小弟子让了位置后,他就蹲到窗外,忽然想到白若一曾经给他罚站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那么不懂事,没少伤师尊的心。
他记得他不学无术,背不下课文,又答不上来白若一才讲解过的问题,甚至用刻薄的语言逼着白若一扯下束发的双燕发扣,扯断的青丝就那么漏出指尖,跌在地上,揉进泥土,难觅踪迹。
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就不会让师尊那么难受了吧?
“你怎么在这?”来人声音清浅温润,如初春从雪山上流淌下的潺潺泉流,冰凉舒适却不刺骨。
苏夜抬头看见白若一,熟悉的面庞如琢如磨,恍似凝脂美玉,只是眸中有些疲倦,眼下微微泛着乌云,应当是没有休息好吧?
白若一就在眼前,苏夜觉得能看着他就已经比江南最好的食坊做出的蜜酿还甜,只是一墙之隔的束修堂内,弟子们打闹的噪杂声将他拉入不快的情绪中。
只觉得胃里更酸了,几乎泛上喉咙,梗在胸腔,这张脸一阵青一阵黑的,有些委屈地小声开口道:“……师尊又要收徒吗?”